梦言走到大殿中央的这会儿工夫,曦妃回席,而小太监也将梦言需要的东西准备妥当了。
不是任何乐器,只是一张长桌,上头摆了几个玉碗、几个瓷碟,还有两根白玉制的筷子。玉碗和瓷碟里面分别盛着深浅不一的水。
君墨影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这小东西,怎么连个好好的表演也能弄得这么不伦不类?
李德通更是被她这些东西惊悚到了,差点没把下巴掉下来,难不成小姑奶奶是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怎么“吃”?
大殿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你说她忘了就忘了呗,非得逞什么能啊……”
“人家不想在皇上面前丢了人,所以死鸭子嘴硬呢……”
“可现在不是明摆着更丢人吗,瞧瞧这干的都叫什么事儿啊……”
无视众人或诧异、或鄙夷的目光,梦言神色自若,笑呵呵地拿起那两根白玉筷,分别在玉碗和瓷碟上毫无节奏感地敲了几下,试音,一个个不成调的音节却煞是清新动人。
周遭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梦言仍是弯着唇角,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旋即素手轻抬,皓腕摆动,玉筷在碗碟之上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逐渐形成一首美妙的乐曲。
那样的音色音调,不似古琴一般低醇浑厚,不似笛箫一般绵长悠扬,而是一种自成一格的泠泠清音,澄澈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大殿中已是一丝杂音也无,个个专注地盯着中央那个女子。
有嫉有妒,有惊艳有情愫。
梦言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宽裙,白羽带绒的罩衫看起来厚厚一层,却是将她瘦小的身躯衬托得愈发娇弱可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长睫随着低垂的眼帘投洒,秀润天成,闪着灵动的气息。
“曾在我背包小小夹层里的那个人,陪伴我漂洋过海经过每一段旅程,隐形的稻草人,守护我的天真,曾以为爱情能让未来只为一个人……”
薄唇轻启,随着手中敲击的节奏轻唱。
其实梦言上来之前都没想好要唱什么,直到手中敲击的调子成型,才惊觉是这首《愿得一人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思想前卫开放,却不想到头来也不过是俗人一个。得到了一点,就会想要更多一点,然后无穷无尽地索取、再索取。
君墨影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好得让她时常忘记了他帝王的身份。
可是她却很矛盾地希望他没有这么好,因为她不确定,他这份“好”可以维持多久,在多久以后,他又会这样对别的女人。
梦言眸光微敛,嘴角依旧笑靥如花,眼底的寥落也不过是一闪而逝,旋即便是如她歌喉一般清润澄澈的光华,星星点点的斑驳,如同璀璨星辉闪耀。
众人惊艳的视线似是胶结在她身上,再也收不回。
太后呼吸微沉,深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是怒,表面平静,内心却早已风起云涌。尤其是看到自己儿子紧紧凝视在梦言身上的目光,一颗心更是再也无法平静。
南宫彻想要维持方才一样的淡笑,可他发现自己已经失了那份从容。玄黑的眸子深绞在大殿中央那道倩影上,其中蕴含的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炙热如火。
其实早在昨日再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
碎玉碰撞的乐音渐渐高昂,这首曲子也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
“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简单的话语,需要巨大的勇气。没想过失去你,却是在骗自己,最后你深深藏在我的歌声里。”
梦言没有抬头,自然也没看到龙椅上那道明黄的身影有那么片刻的僵硬,从她唱到“只愿得一人心”开始,就再也没有动过分毫。
一曲毕,殿中鸦雀无声。
长久的静默之后,是一阵轰动的掌声。
以碗碟演奏?
原来并非是这梦婕妤没有真才实学,而是他们这群人孤陋寡闻啊!
只是那曲子里的唱词究竟写的什么玩意儿?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也太……
曦妃的脸色一直不是很好,此刻已经气得身子都在发颤。
这该死的小贱人,太后让她表演的时候她不接口,非要跟在自己后头,现在这不摆明了是要自己难堪吗?
“梦婕妤当真没有让哀家失望,失忆了还能记得如此新奇的玩意儿。”太后语气雍容,仔细看却不难发现她的笑容有一丝勉强,“只是哀家对梦婕妤所唱的曲子闻所未闻,难道这是西阙当地的民乐?”
“多谢太后夸奖,不过这曲子不是西阙的,而是……是臣妾闲来无事自己写的!”梦言眉眼弯弯,说谎说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哦?自己写的?”太后点点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似赞似嘲,“风婕妤是果然多才多艺。”
梦言全然不在意她的态度,还是乐呵呵地咧着嘴。
君墨影怕太后再为难她,赶紧摆了摆手,示意她回自己的席位那儿去。
梦言走了一半,忽闻身后一道慵懒淡笑的男音响起。
“陛下,太后,本宫思索良久,心里已经有了太子妃的人选,却不知陛下可否愿意成全?”
“哦?是哪家千金如此福气,能让太子看对眼?”君墨影眉尖一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不为别的,只是心里突然闪过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确实是对的。
下一秒,南宫彻就直言不讳道:“本宫相中的并非是哪家千金,而是方才表演的梦婕妤。”
此话一出,殿中霎时静谧得一丝声响也无。
梦言的脚步僵在了那里,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梦婕妤?是说她……?
天啊,这到底什么鬼?!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劳什子的南越太子好不好!
气氛变得诡异。
在这个时代,别以为后宫的女人就有多恣意,但凡嫔位以下的女人,那都是可以随便拿来送人的。比如哪位将军得胜归朝、哪个大臣屡立大功,皇帝一高兴,不定就赏个才人或婕妤给你。
总而言之一句话——单看皇帝愿不愿意了。
南宫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如此不加半点掩饰地说出这种话。
只是众人心知肚明,今日的情况有些不太一样,因为被南宫太子点名的梦婕妤,那可是帝王近来盛宠、乃至独宠的女子啊!
梦言转了回去,直直地看向君墨影,那张难得在众人面前露出一丝表情的俊脸,此刻却是眉心深锁,闪着显而易见的冷冽。
太后知道他是动了怒,眸光一敛,连忙想要开口,却被南宫彻抢了先。
南宫彻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却仍是淡淡地勾着唇角:“母后常常对本宫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所以只要陛下能够点头,本宫愿以二十座接壤东阑的城池为聘,迎娶梦言。”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二十座城池换一个女人?
究竟是该说这南越太子太傻,还是该说他太深情?
在场的女子无不露出一种又惊又羡的表情,可是她们辛辛苦苦地表演了那么久,这等好处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抢了去,实在可恨!
朝z文武百官都想冲上去直接道一声“好”。西阙已是战败之国,不足为惧,如今这大陆上也唯有南越能与东阑一争长短。若是此番联姻成功,非但能与南越结下至少十年之好,和平共处,还能白白得来二十座城池啊!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南宫彻见君墨影久久未曾开口,不禁再此出声询问。
后宫的女人,包括皇后和太后,都不由朝帝王看了过去。
眼中不约而同地带着几分期待,只是有些掩藏得好、有些表现得明显的区别。
若是梦言走了,她们就相当于除去一个强大的敌人,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占君宠、霸君恩!
君墨影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勾着唇不怒反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最后目光定格在大殿中央的女子身上,那瘦瘦弱弱的小东西,此刻正巴巴地望着他,像是一只害怕被遗弃小猫,楚楚可怜。
要是梦言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非得当场气死不可。
还楚楚可怜?
她明明是很生气、很无语好不好!
这狗屁和亲分明是她的事情啊,为什么这些人就理所当然地想替她决定了?难道都不打算问一下她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吗?
嗷嗷嗷,这该死的万恶封建王朝!
君墨影眸色深深地凝视着她,话却是对着南宫彻说的,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沉冷。
“太子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兰罗草是朕的宝贝,梦言同样是朕的宝贝,别说只是二十座城池,就算是二百座,朕也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若是太子想一次要走朕的两件宝贝,恕朕不愿忍痛,不能割爱!”
口气咄咄,掷地有声。
字里行间的拒绝与威胁不言而喻——若是南宫彻还想要那兰罗草,最好就识相地闭嘴,否则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
甚至,他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选择的机会——兰罗草是用来南越皇后的,若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那只能说明南宫彻这个太子不忠不孝。一旦此事传回南越,只怕连其储君之位也会遭到威胁。
众人皆是一惊。
且不论这话说得极不气,单说梦言她一个小小的婕妤,又怎么能和二十座城池相比,怎么能和东阑与南越的邦交相提并论?
太后拧了拧眉,不赞同地看向君墨影。
“皇上……”
君墨影几乎是立时就猜到了太后想说什么。
说实在的,在他亲政以后,母后就不曾再插手过前朝之事。哪怕后宫里的事,也都是交由皇后和云贵妃打理。而他对这个母后向来敬重,所以此刻也不可能阻止母后说话。
只是,就算母后把话说了出来,就算真的逆了母后的意,他也不会把小东西送给别人。
二十座城池算什么?
若是他真想要,便是整个天下又有何难?
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用一个女人来固国。
“皇上,根据祖制,后宫中人,凡是嫔位以下的都可遣送出宫。若是有合适的机会,另行嫁娶亦无不可。”太后淡淡地出声,似是在简单地叙述祖制,实则不然,她分明是以一个母后的身份在逼迫。
君墨影眉心一拢,正待开口,太后却又接着道:“左右这也是梦婕妤自己的事,不如我们还是问问这个当事人,愿不愿意跟南宫太子回南越,如何?”
如果不是在大殿之上,如果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是太后,梦言肯定对天连翻三个大白眼,然后龇着牙狠狠地冷笑三十声。
现在想到问她的意见了?
怎么在君墨影回绝之前就不见有人想到她呢?
虚伪!矫情!
南宫彻见帝王没有否决,便微微一笑,点头道:“本宫觉得太后这提议甚好。”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朝梦言走过去,嘴角不变的是那抹淡淡的笑容,几分淡然,几分慵懒。
最后站定在梦言面前,眼中满含着似水柔光:“小浅,你可愿意随我走?”
“……!!!”
梦言一脸无语加黑线地看着他,满腹咆哮的草泥马最终只化为一句话:“我们认识吗?”
众人也咆哮了。
刚刚南宫太子说了什么?随“我”走,而不是随“本宫”走?
他竟然没有自称“本宫”!
听了梦言的话,南宫彻也不恼,嘴角的弧度反而更深了几分:“小浅拿了我的定情信物,难道现在想装着不认识我了?”
谁拿了你的定情信物?谁装着不认识你了?
梦言欲哭无泪,姑奶奶是真不认识你,外加连你那定情信物的影子也没见过好不好!
“喂,实不相瞒,其实我失忆快两个月了,所以以前的事情我都……”
不等她说完,南宫彻就打断了她:“小浅也说了是两个多月,那么半个月前的事情应该还记得吧?”他眸光轻凝在梦言的脸上,像是要借此看透她的每一寸表情变化,顿了顿,又刻意压低声音道:“花灯节上,小浅硬是拿走了我的花灯,难道这也忘了吗?”
卧槽……!
梦言腿一软,差点没磕了。
花……灯……
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儿啊……
那个奇怪的连面也没露过的男人和那个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侍卫?
奶奶滴,你不早说,谁知道那是你的定情信物啊!
整个大殿中的人都微敛着呼吸听他们说话,所以南宫彻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众人耳朵里,自然也包括君墨影。
他当时就觉得那个男人的身份不简单,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就是他们特意赶回皇宫接待的南越太子。
压下心头震动,他扬手招来李德通,蹙着眉轻声吩咐了几句,李德通就一路小跑着出了正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