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州,白鹿郡。
此间距帝京并不远,是皇室冬岁避寒的行苑所在。
于群山之间,独得一脉温泉涌入深谷,地脉殊异,纵然寒冬时节,四面覆雪皑皑,银树琼枝,谷底却是碧树清流,掩映琉璃碧瓦,四时风物如春。
先皇在位时,将平州赐给胞弟诚王做了封邑。
数十年里冷落幽闭,直至当今皇上即位,诚王首居拥立之功,兼皇叔之尊,却上表辞去一切封赏,告老离京,避居封邑,不问政事。
诚王贤德之名遍及朝野。
愈是如此,皇上愈是待这唯一在世的尊长,礼敬谦恭,凡有重大政事皆会问询于诚王,祭祀典仪也以诚王为尊,处处执子侄礼,至诚相待。
皇上的孝贤,天下称颂。
闲居平州的诚王,在白鹿郡深谷之中,筑了一处鹤庐,取闲云野鹤,超然世外之意,深居山中潜心修道,鲜少入京,久已不在朝中露面。
登基之初,皇上时常驾临,或把酒邀茗,或对弈论道,自然也问政于诚王。
首辅宰相于廷甫以七旬之龄,也时常伴驾同往。
军政大事,群臣上殿参奏,却往往决策于鹤庐的翠谷流泉之间。
国无二主,朝中却渐渐有“二京”之说。
帝京之外,这小小一方平州城,便是不动声色左右着朝堂暗流的“副京”。
信使脚上的靴子,沾了雪,进了煦暖如春的鹤庐,湿透的靴子留下湿漉漉的印迹。
往常信使将密函送达,即可离去。
今夜却被留下,由人领了,直入鹤庐里最深隐的丹房,那是向来不许外人踏足的,诚王打坐静修之处。能入内侍候的,只有诚王身边唯一亲信的哑老。
深宵里,正是一身布衣,满头银发的哑老,立在丹房外。
信使行礼,将信报呈上。
哑老的目光扫向信使的湿靴,朝一旁的侍卫,掀了掀眉。
侍卫取了双干净的靴子来,令信使换上。
在诚王身边侍候的人,都知道王爷极度爱洁,见不得半分污垢。
换过了新靴,哑老这才微微颔首。
信使垂手蹑足,随他入内。
炉烟缭绕,异香浮动的丹房里,左右相对的衔鹤宫灯,幽幽照着一席青帘后,高冠博袖的人影。
信使诚惶诚恐下拜,哑老近前,将信使携来的殷川密报呈上。
青帘后的人将信细细读了约莫一炷香之久,炉香沉沉渺渺,再无声息。
哑老垂手侍立,待帘后人影微动,即侧身拂起青帘,对其一举一动的心意谙熟已极。
幽然灯下,捏着信纸的手,肤色苍白,手指极长。
古玉高冠下,鬓发已霜白的诚王,俊雅侧脸映了光,修眉凤目,眼尾细纹斜隐入鬓。
诚王将展开的信递给了哑老。
“因雪阻道,便迟了这些天?”
跪在地上的信使,听见诚王这一句话,蓦地打了个颤。
既是惧怕责怪送信迟了,更是被诚王奇异的声音惊住。
这不愠不疾的语声,却像风从窗纸撕开裂口吹进来,像锈刀在磨刀石上刮过,令信使的背脊上冒出一层细汗。
能肩负飞马传递殷川消息的信使,自是可靠的,胆色也非泛泛之辈。
因雪阻道,殷川封城,延误了送信是天时所致。
殷川城内一切如常,几日延迟,原想并非大事。
然而诚王殿下竟要亲自召见,信使也知这极不寻常。
略定了定神,信使谨慎地,将殷川城中这几日的情形仔细禀报。
诚王一言不发听着。
“往年,官道也曾因大雪封阻,殷川可曾即刻封城?”
信使寻思道,“往年倒是没有。”
“行宫恰是这几日,没有消息?”
信使答,“因使臣觐见,行宫进了外人,守卫宫禁更严,里头的人,怕是一时不敢传递消息。只知使臣离去当日,皇后曾亲至城门送行……王爷放心,过几日宫禁松缓了,必有消息。”
诚王笑了。
这怪异笑声令信使心惊肉跳,不觉抬眼望了一望,目光正逢上诚王侧转了身,露出另一边脸来,那半张脸上的异相,骇得他,头皮一麻。
待信使退了出去,丹房里只剩一个哑老。
诚王转身,半张脸阴郁透寒,另半张脸上,早年留下的扭曲伤痕,因他服食丹砂等药物日久,伤疤渐渐透出猩红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