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间飞卷,两只仙鹤高飞长鸣,似与琴声相语应。尚尧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酒入喉,胸臆间烈火升腾,豪兴欲吞万里如长鲸。
“拿剑来!”
尚尧扬手掷杯,头也不回步出长亭。
侍卫将碧海龙吟剑奉上。
尚尧反手将侍卫的佩剑抽出,笑唤一声“沈卿”,将无鞘之剑掷出。银弧飞投,寒光掠过昀凰面前,被沈觉稳稳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动,眉也未抬,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出风雷豪迈之音。
沈觉笑了一笑,心下傲气亦如长锋出鞘。
尚尧将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给侍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发上肩上立时覆了白雪。
沈觉携剑相随。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对,不言不语,举剑为礼。
龙吟剑出鞘,一碧秋光冲霄,激起双鹤惊飞。
纵是风羽九逵能抗晚,怎当野心万里欲横秋。
琴音转作《风雷引》,弦上急转低切,隐隐风云动。
纤指激扬,昀凰凝眸肃穆,凌人艳光,不可直视。
商妤放下了玉笛,无法再以掌中细管与这风雷磅礴,天地交搏之声相合。
惊电交剪,两道长光如匹练,绞断飞雪绵绵。
商妤看不清是谁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觉的青衫掠出,一剑如流星,如飞虹,贯日当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长河之坚不可摧,那是冲霄之寒的龙吟剑,耀得商妤眼前缭乱。风中唯有破空疾声,不闻金铁,只见雪末飞激,梅瓣当空,人影飘忽交剪,双剑挟惊电飞芒,却无金铁之交击,隐隐看去,像是皇上的龙吟剑,夭矫纵横,却不挟锋相击。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尧是不肯占了龙吟剑对侍卫之剑的上风。
沈觉却是傲骨之人,对手越容让,越激发他的胜心。
游走间,剑剑刺空,激得沈觉杀机四起。
久已积郁的不甘忿怒,化作一声长啸,振腕一剑,如蛟出深涧,戾气陡涨。
尚尧横剑当胸,再不避让,欺身直上,两剑缠绞刹那,发力震腕,倒转龙吟剑,反掌击向沈觉。沈觉急退,只觉寒气袭上眉睫,窒冷如死意,万念俱灰间,只听一声断响,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断,长发纷扬落下,狼狈披散了一肩。
尚尧似笑非笑,收剑在手。
这一剑是两年前欠下的,沈觉误尽谗言,按罪当诛,如今削去发簪,算是替了。
散发而立的沈觉,脸色青白,男子脱簪犹如妇人脱履,是大辱。
“再来。”
尚尧傲岸一笑,举剑相邀。
风扬起他衣摆,剑在手,隐隐有横扫六合,君临天下之姿。
这刹那,令沈觉想起了故去的先帝,率军复国之初,那白衣天人,登临金殿,也曾是俯瞰天下的英姿。奈何天命不继,区区数年间,故国故主皆已去远,自己从一国少相,流落万里异域,寄身他人檐下,世间唯有一人,愿舍身以命相随。
长公主,天人般遥隔云端的长公主,昔日先帝身侧的如花美眷,而今弹奏南风于齐主樽前……心中一时悲怆痛彻,万念俱成飞灰,士可杀不可辱!
沈觉蓦地昂头,怒与恨与痛,尽化作奋起一剑,合身飞刺!
亭下的商妤,一声惊呼——皇帝手中龙吟剑已出,若与沈觉这倾尽全力的一剑相击,无论剑还是人,沈觉都必败,一败必被龙吟所伤。
皇上却退了。
龙吟剑在手,皇上却飞身急退,任由沈觉的剑尖当胸直逼。
积雪飞溅,一朵落梅被剑锋斩碎。
沈觉拼死一刺,去势将尽之际,皇上也退无可退。
铮——
弦断,琴音骤止。
雪中人影也凝止,皇上的身影笔直屹立,剑尖直抵在他咽喉之下。
剑身一颤,脱力坠地,力竭不支的沈觉,膝上一软,朝皇上跪了下去。
皇上却托住他手肘,将他稳稳扶起。
商妤抚胸,周身冷汗惊出。
琴案后端坐不动的皇后,徐徐起身,指尖有血珠坠在了琴上。
是那根崩断的琴弦,割伤了她指尖。
商妤一惊,还没来得及探问,皇后已掠身步下台阶,遗落了狐裘在亭中,一身轻裳奔入风雪里,广袖缓带飞扬,直赶到皇上身侧。
那一剑,险险停在咽喉下,还是划破了皮肤,在颈下正中刺出一线血痕。
昀凰怔怔看着那血丝泅出。
尚尧目光下移,看见鲜红的血从她指尖,点点坠在雪上,宛如梅开。
“你不知道疼么?”他低低开口。
昀凰只望着他颈下泅出的血丝,以为他是说那伤处的疼,失声问,“伤得深么?”
“深。”他点头,捉起了她的手,看着她指尖的伤,深深望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