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光亮大盛,明烛之光令纤尘无所遁形,被两名内侍按着伏跪于地的人,狼狈眯起了眼。已摘去高冠,剥除了法袍的萨满大法师,蓬散了须发,喘息嘶声道,“我乃侍神之人,冒犯神侍,便是冒犯天神,纵然你身为皇后,不敬神灵必遭天谴,永世诅咒加身,不得解脱!”
珠帘后慵懒语声带了一丝倦意,“你既能驭使鬼神,何不显示神通,这就将本宫的命夺了去?”
“妖后惑乱君上,日后你所受惩戒,将比死更苦楚百倍。”法师长须发颤,森然道,“纵然你能销去我的肉身,天神也会庇护我魂灵不灭!而天神施加于你的惩戒,我所施之诅咒,必将附骨随形,世代子孙不能免除!”
话中恶毒之意,令侍立在珠帘后的商妤听得毛骨悚然,脸上变色。
昀凰一声嗤笑,懒懒问,“如何诅咒?将瘟疫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剪下,研碎混入香囊,将疫毒过给小皇子?还是如同对待大皇子那般,让他吸入迷烟,心智惑乱,任你摆布?这巫蛊之术,看来也不甚高明。”
法师脸色青白,冷汗如豆滚落。
珠帘后的昀凰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徐徐扬起一双手,迎了帘外光亮,指尖剔透,如玉如琢。
“你看,我这双手,取过的性命,若都化作怨魂厉鬼,便是将我剥皮拆骨也不够分食,更不见哪个趁夜来索命。从前那许多人,一个也不肯化魂来一见。长夜如斯,我倒想会一会故人,问一声黄泉之下可曾寂寥,可曾有悔……”昀凰幽然笑着,一字字的,冷厉语声渐转低黯,“黄泉,真有黄泉?”
红颜白骨,黄泉相随,当年也曾信有黄泉。
这声黄泉,听得商妤心下沉沉作痛,却望见昀凰唇角那一丝笑意愈深,愈冷。
“鬼神?”她阖上双目,眉目间有了一层冷灰般厌弃之色,身子慵懒倚入座中,嗤道,“世上即便真有鬼神,又能奈我何?”
第二十章 上
风氅唰的掀下,扬起积落的碎雪,连日来神容憔悴的于从玑来不及弹去发冠上的雪屑,疾步奔入房中,连连扬手,令仆从们慌忙退了出去。
“父亲,出大事了!”从玑顾不得病床前的侍妾还在,脱口低呼,再一眼望见父亲今日的脸色更差,病容如覆金纸,心紧之下又出声不得了。于廷甫微微睁开双眼,待侍妾退避了,才从唇缝间虚弱地吐出一个字,“讲。”
从玑定了定神。
“昨夜,宫里突然宣召了萨满法师入宫为大皇子作法定惊。”
于廷甫黯淡的目中,听到萨满二字时,忽有精光闪动。
这惊天变故,并非宫中破例又兴了早已废除的萨满法事,而是法师入宫作法时,被太医揭穿,其法器中焚烧的药烟混入了致人幻觉的药草,令大皇子沉迷其中,身边乳母等人也深受邪术蛊惑。皇后知情后,下令将法师拘拿,用刑拷问,搜查其居处,于隐秘祭坛内发现了更骇人的物事——
一道以病夭孩童头发和指甲做成的符咒,用以诅咒小皇子瘟病缠身而亡。
皇上龙颜震怒,将宫中与萨满法师相干的一应人等,尽皆下狱,其中亦有大皇子的乳母申氏。经掖庭酷吏刑讯,乳母申氏供称,数年间一直被法师以故弄虚悬的术法迷惑,并不知其包藏祸心,以阴毒手段加害两位皇子。
小皇子离奇染病,起因竟是萨满巫师的诅咒?
从玑自幼受父亲言传身教,敬天地,却不信神鬼怪力,这厌咒之说越发令他坠入迷雾,惊疑忐忑,“父亲,谋害皇子的元凶只怕另有手段,我不相信仅凭一道萨满巫师的符咒就能颠倒生死。”
“皇上信么?”
“今日朝上,皇上当廷下旨,凡沾染过萨满教,与教中巫师有过往来的朝臣,一律按待罪处置,交脱公务,禁足在家不得外出,由大理寺逐一清查……这番追查下来,朝中波及之广,难以预料,热衷供养萨满的朝臣不在少数!朝中将有大风波了!”
于廷甫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几年,朝中都是哪些人在热衷萨满?”
从玑皱眉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供养萨满第一人,自然是诚王,此番祸乱宫闱的萨满大法师恰是鹤庐的座上客。号称隐居鹤庐的诚王,终日沉迷修真问道。因他而起的风潮,引来朝臣纷纷效仿,无论原本信佛还是信道的,都在家中设起了萨满神坛,争相供养萨满法师上祭问卜,附庸着仙不仙,道不道的,结成同气连枝的朋党。这些大臣对诚王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一言一行以他马首是瞻,诸如西台御史令在内,越得诚王信赖的人,与萨满之事也牵涉越深。
从玑寻思着父亲话里深意,诚王党羽这一回尽都牵涉在萨满案中了,老臣抑或少壮,有功抑或无功,一概不免的要禁足在家,待罪候查。谋害皇嗣,罪同谋逆,是要夷族灭门的大祸。谁开脱不了瓜葛,谁就大祸临头。
“可若皇子的病,不是因诅咒而起,不待查证便定罪于萨满巫厌……”从玑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质疑。
“皇上说是,就必然是;皇上信了,便是真了。”于廷甫闭上眼睛,仿佛心愿已平,重负皆除,神色间一片宁和,悠悠道,“你记着,为臣事君,莫不如此。”
“父亲,这是佞臣之术,并非贤臣之道。”从玑鼓足勇气说出肺腑之言。
“奸佞贤良,不在因,在果。”
“父亲,是……儿子记住了。”从玑不忍再与病入膏肓的老父顶撞。
“你心中不以为然。”于廷甫只是苦笑,“你如今这样,也怪我从前一味苛责从璇,倒纵容了你的书生痴气。有朝一日,你若是争气,能坐上宰相之位,活到我这岁数,也就懂了。”
从玑无言以对,羞惭迷惑兼有之。父亲说了这许多话,中气不继,更见虚弱,神色却似大不同了,从玑一时分辨不出是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诸多时日以来,压在父亲身上,令他负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见了。父亲的病势加剧,几乎与数月前殷川变故同时而起,尔后父亲身担重负,衰弱之快,剧于往日十倍。
胸中疑惑如云团涌起,渐要显出清晰廓影时,父亲卧房外纷乱的妇人抽泣声,扰乱了从玑的心绪,他吃惊回身,认出那哭泣的声音正是自己妻子。
郑氏与姜璟一同来的,姜璟绷紧了略显青白的脸,倒还镇定有度,郑氏却已泪痕满脸,狼狈失措。见到夫君也在,郑氏一把捉住他的手,如溺水中,如攀浮木,泪珠涟涟落下,“妾身被人害了!”
姜璟屈身朝病榻上的于廷甫禀道,“父亲,适才下人发现,于贞……于贞投缳自尽了。”从玑猛一惊,“什么!”
于贞是府中二总管,地位仅次于随侍父亲几十年的大总管于坚。如今于坚也年过六旬,府中四大管事,最得势的便是年富力强的于贞,连皇上出巡期间,父亲入宫署理事务,能够随侍进出宫中的也是于贞。
于贞毫无征兆的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没留只言片语。
消息在府中下人之间炸开,其中郑氏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玉枝,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向主母招认了,去宫中讨香料来做香囊献给小皇子的主意,是于贞出给她,叫她去出给郑氏的。
郑氏花容失色,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心腹婢女的主意,却是于贞给的。
玉枝自恃青春姿色,也知主母的心性,断不会容她侍候二公子,只盼着日后能嫁个身家殷实的。二总管于贞颇有意于她,玉枝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数月来一直与于贞暗通款曲。当日于贞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叫她去讨好主母,待郑氏得了这个好处,欢喜之时,再趁机求郑氏将她给了他。玉枝依言而行,却不料区区一只香囊闯下大祸。
郑氏最好颜面,不肯对人承认是自己听信了一个丫鬟的馊主意,宁可自己认下,苦不堪言,背后将玉枝责罚得死去活来。玉枝不敢供出于贞,怕府中唯一肯照应自己的人也因此翻脸。直至惊闻于贞悄无声的寻了死,玉枝才晓得自己也大祸临头了。
此刻披头散发的玉枝也被带进来,将前前后后内情都在于廷甫面前招认了。
从玑只听得眼前发暗,难以想象,竟是自己从未怀疑过的忠仆于贞被人收买,害了整个于家……是什么时候被宫中的人收买了去,难道是随父亲进出宫中那少许时日吗,是得了多大的好处,把于家待他十几年的恩情都销去!
昨夜来向父亲问安时,还看见于贞跪在榻前替父亲洗脚,揉脚。
从玑不知要怎样相信,看着自己长大的于贞就这样背叛了于家,一根索子吊死了自己。父亲自始至终紧闭着双眼,脸颊深褶有些发抖。良久,父亲暗哑了声音,颤抖着朝自己伸出瘦如枯骨的手,“拿笔墨来,我要亲笔写这道请罪疏……”
从玑听得心里揪紧,“儿子替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