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申娘子哭着抱紧他,同他一起眼睁睁看着母妃服下了毒药。
申娘子开始大声呼救叫人,母妃将他拉到怀中,温柔的抱着他,像小时候喂自己吃饭一样,用簪子尖挑起毒药,微笑着喂向自己口中……许多人冲了过来,从母妃的怀抱里抢走了他,母妃松开手,毒药从手里滑落,她孤零零仰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眼角流出,最后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那之后他就昏昏噩噩,有许多事不记得,许多人的面目声音分辨不清。
只记得母妃最后的话语,记得她口中那个一字字要渗出血来的名字:华昀凰。
再之后他开始能记起更多事了,记起那一口险些喂入唇间的毒药,记起人人都在说,他几乎被母妃毒死,全亏了申娘子的救护……于是他悄悄问申娘子,母妃真的喂我毒药吗?
申娘子说,殿下,这是王妃的良苦用心啊!只有这样,让皇上更怜你,对你有愧,才会多护着你些。不然你是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若再没有父亲怜惜,那个妖女时刻都能害死你。
“晟儿。”
父皇的声音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回忆中唤醒,承晟茫然抬起头,望了眼前这个从父王变成了父皇的人,当他还是父王的时候多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父王;如今他成了别人的父皇,那个小爬虫一样可厌的娃儿,口口声声唤自己的父王做父皇……真应该把那个小虫子砸死才好。
尚尧顿住了话音,久历杀伐,这一刻却在这个八岁孩童的眼里感到了寒意。为何一个孩童的眼睛如此森冷,竟是混沌的灰。
这一天一夜里,总在想着往后该如何让承晟在宫中长大,如何化解他对昀凰的恨意,如何让他不重蹈自己灰暗的幼年。到这一刻,面对这双盛满戾气的眼睛,尚尧终于醒觉出,自己应该给他的,不是堂皇宫室,不是名马雕弓,而是安宁。
哪怕从此父子疏离,也不能让他满怀仇恨长大。
尚尧深深叹息,“也罢,也罢……晟儿,既然你在宫中从未开怀过,这蓬壶宫于你,与牢狱无异。父皇想让你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会让你修养心性,不再害怕,你会有安宁。”
第二十五章 下
冷得见鬼的四更天,围着皮袍,在炭盆边上打盹儿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说是有人执令牌要开门出城。胡校尉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迈出门来,迎头被夹裹着雪粒子的寒风一刮,眼皮像有针刺刀扎。
眯眼看去,隔着城门下彻夜高燃的火堆,有几匹高头大马,齐齐整整一字排立。马背上的人风氅兜头,黑漆漆看不见面目,人与马连成一道纹丝不动的影子,与黑夜融成一体,马蹄铁的寒光映了火光,马鼻里喷出的浓浓白雾,令这几骑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铁铸的。
天子脚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这么一照眼,他已知道来人的厉害,快步上前查验令牌。为首之人颔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挡住周遭目光后,那人从风氅下翻腕亮出一面烙有禁军飞虎纹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过细看,目光触及那人风帽下露出的一双眼,顿觉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是军中老油子了,惯与禁军们吃喝嫖赌在一处的,眼前这几个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军,禁军中岂有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声,验看了令牌后,垂手退后三步,转身向守门士兵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城门轧轧开启不过丈许,几骑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马蹄声携去闷闷雷霆。
胡校尉望着最后一道影子没入城门外无边寒夜与浓雾,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为了阻止废后的叛军攻入东门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们。自己拼死斩杀叛军,因这份战功从普通士兵步步升到这个校尉。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抚恤功臣,安养百姓,天都三年来都太太平平。胡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这东门安稳的守一辈子也够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只怕来自宫中,却不知去往何处,令胡校尉心头升起一丝惶惑不安。天明换值后,他回家跟妻儿吃过早饭,便去寻从前一起守城,而今调去禁军里的兄弟喝酒。
却没想到,禁军今日突然大校阅,宸卫大将军亲临点兵操演。
胡校尉在东门酒肆独自喝了几盅酒,远远望见东门外禁军大营的方向,半空里沙尘滚滚,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事,总觉得这皇城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在三日后应验。
太皇太后崩,圣上悲恸,为之缀朝两日,诏令民间悉停嫁娶,辍乐舞,朝官除冠缨,庶民去妆饰,尽服缟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来,看着媳妇给两岁儿子的小脚套上棉鞋,鞋面纳的是红线,立即呵斥她换掉。出门时,见到里尹老头儿沿着街巷,正在挨家挨户提点,将门前彩饰除下,拖长声调说着,“两日后午时,诚王殿下亲奉太皇太后梓宫还京,万民举哀,家家户户都要张悬白布,到门口跪迎……”
胡校尉暗叹口气,那天恰轮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宫本该从南面正门承天门入城,可是从北边的燕山行宫过来,如要入承天门,就得绕城半圈。也许是不想大费周折扰民,诚王下令从北面应天门入城。到时必有一番极大的排场,胡校尉只希望千万不要出错,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时候出任何差错。这可是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的皇家仪仗,是诚王殿下亲临,听说穿过皇城抵达宫城的时候,皇上会在宫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亲迎。
胡校尉心里慨叹,太皇太后离开宫里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着时尽点孝道。死后哀荣大过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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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里里外外也早换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时皇上还在幼龄,如今衡儿都两岁了。”
昀凰语声淡淡,指尖拈着细银针,引着线穿过,打上一个结,亲手给阿衡缝着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这斗篷缝得并不精巧,却一针一针匀衡绵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稳,缝不出这样的针脚。
衡儿不曾夜里出行过,外面比宫里更冷,不知这件斗篷够不够御寒。昀凰打量着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几针。
此时雪落无声的宫城内外,恰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深宫之中,看不见外头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只有刮过宫檐的风声,一下下听来都像刀声。
车驾已齐备,已到了数着更漏声的时刻,昭阳宫里的皇后华昀凰,半倚凤榻,敛眸低眉,只在不紧不慢的缝着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兰徐展,玉簪低绾,周身的素色连了脸颊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氲着一点血色。
静卧休养了这几日,气色也未见回缓,商妤忧心她的身子,更甚于皇城上空呼啸风声中的刀声。而她自己,却在悠悠说着太皇太后苍凉的此生。
“她从昭阳宫迁入长乐宫时,也不过三十六岁吧。”昀凰淡淡问。
“三十五。”商妤低声回。北齐宫中历代往事,在她随嫁而来时已熟读牢记于心。皇后居昭阳宫,太后居长乐宫,高氏也曾是这幽深昭阳宫的主人,尔后却在燕山行宫孤零零住了大半生。
昀凰顿住拈在指尖上的针,目光凝在针尖上,“终究还是回来了,长乐宫锁闭了这些年,重又开启,不知她情不情愿以这样的情势回来。”
对于高氏太皇太后,这个显赫一时却孤独一生的老妇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颤巍巍执起自己的手,错认是故人,心头仍有酸楚,仍会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梓宫回到长乐宫之日,可惜我不能迎她了。”
身侧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时没有应声。
昀凰目光不抬的问,“你在想什么?”
商妤叹了口气,在昀凰面前无需掩饰,心中忧虑尽在脸上,却一时无话可说,望了身侧那盏碧琉璃宫灯,缓声道,“妾身只是在想,明日之后,这昭阳宫不知是什么样子……但愿别毁了这盏灯,难得有一样是皇后心喜的。”
昀凰将针线搁下,目光扫过那盏碧琉璃七层莲花灯,移向纹锦层叠的帷幔、百鸟朝凤屏风,投向次第宫灯映照的外殿,低低一笑,“这光,从琉璃碧里透出来,像极了从前晨光透过梧桐窗,照入栖梧宫的样子……你还不曾见过栖梧宫,那时候,像是一处世外禁地,或是琉璃世界,外人不能踏足半步。如今这昭阳宫,却是不一样了,任谁来去,也都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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