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的汗水滚到鼻尖,“入夜有密报来,皇上御览后,便独自一人去了濯雪亭里,已经许久了,连侍丞大人也不敢惊扰,大人实在忧心皇上……”
皇后沉吟片刻,淡淡问,“密报是从燕山来的?”
“奴婢不知。”赵全惴惴低头,“密报是单大人亲自送进去的,屏退了左右。”
皇后沉默不语。
商妤小心觑看昀凰神色,见她低垂目光,眉心微蹙,便知道她还是牵动挂怀的,只得叹道,“皇后不必忧心,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万无一失。”
昀凰转头,目光落在商妤脸上,语声低得只有彼此可闻,“皇城可以固若金汤,人,未必是铁石心肠。”
商妤怔怔无言以对。
昀凰将怀中孩子送入她怀中,语声轻而决绝,不容她有半分迟疑,“你带着衡儿,乘我的车驾出宫。”
“皇后你呢?”商妤大惊。
“我留下。”昀凰淡淡道。
因为赵全的报讯,皇后竟一念间改变了心意,似一分迟疑也没有,令商妤又惊又急。她无措的报着孩子,“万万不可,血光冲撞了皇后可怎么好,您不顾自己也要顾及皇嗣!”
“血光,我还见得少么。”昀凰眉梢一扬,眸光清冽。
商妤焦灼道,“无论如何您不能留在宫中,身犯刀兵之险!”
昀凰恍若未闻,只望着阿衡熟睡的脸,将围裹着他的貂绒拢了一拢,“轻声些,别惊醒他。”
商妤手中抱着孩子,望着昀凰这般神色,明白无从劝阻,谁也左右不了她的心志,急得一屈身就要跪下。
昀凰却捉住她的手腕,一字字道,“往昔至亲之人,都与我不辞而别,转身便成永诀……阿妤,我最惧怕的事,便是这不辞而别。”
商妤一震,望着昀凰的面容,骤然说不出话来。
昀凰苍白的脸颊,仿佛触之即碎的薄瓷,“我留下,不为别的,只是惧怕够了。”
集贤殿内彻夜通明的灯光,照得大侍丞单融的脸色和两鬓的白发一样黯淡。见到华皇后深裘曳地,匆匆而来的身影,单融悬紧的心顿时落下一些。
不待他跪下问安,华皇后迎面便问,“皇上还在濯雪亭里?”
单融垂首道,“是。”
昀凰拂袖挥退宫人,只问单融一人,“燕山有异动?”
单融的头垂得更低,仿佛不能抬眼,不曾听见她的问话。
已到此刻,还有什么事,能在最后一击的关头令尚尧如此——昀凰竟猜不到。她太了解他,他不是一个心志可被外物撼动的人,当他心如铁石之际,连她也不能撼动。
不知究竟,她就无法安心离开,无法独留他一人在此。
单融眉眼不抬,眼角的皱纹却在微微颤动,“老奴斗胆有一句话……皇上天纵英明,然而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虽坐拥天下,可这世间,能与皇上共悲喜的也只有皇后一人。”
昀凰的目光落在单融斑白鬓发上,笑了一笑,“你知道就好。”
单融叩首于地,起身引昀凰入内。
走过宫灯疏影摇曳的寂静内殿,一抹清冷月光从内苑照入,苑中曲桥卧波,通往湖心的濯雪亭。湖面结了薄冰,莹莹冰面笼着细碎银辉,只有湖心亭下一小圈湖面化了冻,幽蓝水波间,映月如眉。
四面垂帘的亭中,孤灯照映孤影。
风从四面来,吹乱鬓发,昀凰缓步走上曲桥,想起第一次走上这桥,走向濯雪亭的光景,那时的湖岸也开满了白梅,这御书房所在的崇明殿还没有改名集贤殿,初入东宫的太子妃与晋王尚尧,曾在这湖心亭中对弈过一局。
彼时灵犀相通,情意初动,切切如履薄冰。
而今已是枕边人,娇儿绕膝,却又冰霜未销。站在垂帘外的昀凰,望着帘内尚尧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徐徐抬了手,掀起垂帘。玉案上摆着一副棋,尚尧并不回头,并指拈着一枚黑子,重重敲落,沉郁语声透着倦,透着寒,“朕不想看见任何人。”
“你闭上眼,便不会看见我,我瞧着你就是了。”
昀凰从他身后伸手将那枚黑子接过,轻落在棋盘上。
尚尧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纤手,似一梦方惊,依稀未醒。
他怔怔捉住了这只柔软的手。
她指尖剔透如有光华透出,丝丝凉意沁入他掌心,却如一点火星,燃起心底的火……他蓦地握紧,将她的手真切握在掌心,不让她如幻影消失。月色透帘而入,照着眼前人,她的身姿似倚非倚,眉目似忧非忧,唇间轻抿了一抹温柔。
“昀凰。”他唤她的名。
“我在。”她低低应了他的呼唤。
“你为何在此?”他问得这般痴气。
昀凰叹一口气,“为你。”
他伸手揽了她,一言不发,低头审视她的眼,鼻尖轻掠过她脸颊,温暖气息撩过她鬓丝……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狠狠收紧,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嘴唇贴了她耳畔,仿佛含住世间最稀有的珍宝的唇间,“为我?”
昀凰侧过头,如丝目光隐在浓睫下,一字不答,以唇迎上他的唇,将言语封在一声悠长叹息里,叹息旋即融化在唇舌依依的缠绵里。
闭上眼,真真假假便都看不见了;敛了声,是是非非也不必说。
一息一纳间,两心仿佛在同一个躯壳里搏动,肌肤血脉骨骸都化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喜悲都有彼此心知。
案上棋局摆得零落不全,黑白子各自零星。
那一枚被她接过的棋子,恰落在应属之处,尚尧喃喃道,“你也还记得这局棋。”
他的语声沉沉,坚实双臂从身后将她环绕,胸膛的温暖驱散了她自外面携来的寒意。这棋局又怎么能忘,见了濯雪亭,见了他对雪独弈的背影,她便猜到了他面前摆着的是这幅残局。昀凰心绪起伏,缓缓笑道,“当年亭中残局,胜负原不可知。”尚尧一笑,取了一枚白子落下,漫不经心道,“若不是你来,自然是该我胜。那时藏了这记杀手,父皇没有看破,只被你看破。”
“父皇”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听他提过。一直以来在他口中,只有先皇,没有父皇。昀凰心中触动,望了棋局,旧日光景历历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