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的嘴说不上多么讨巧,但有些话只有她能说,又凭着她一直有的那份娇憨在,也能逗得娘娘偶尔绽放笑颜,仿佛这样就能使褪色枯萎的殿内再重焕华彩似的。
是真心高兴还是苦中作乐呢!其实细细追究也没有那么重要。
娘娘的镜奁里没有什么胭脂水粉,竟然满满当当地全都是一叠叠的药方,匣子里挤得,指尖都插不进去。想着刚才看见的东西,双杏心里微苦,看向皇后,对方虽然应和她的俏皮话,但是眼底除了笑意,还弥漫着淡淡的疲惫。
双杏看了,连忙不动声色地闭口,和娘娘领了看着抓药的差事,虽然心里漫着苦意,可脸上的笑却是一直没有变的。
皇后轻轻点了点头,又罕见地主动发声道:“还有两日,便是上元节了吧。”
看着娘娘轻声细语的模样,双杏微微点头,眉却蹙了起来,显出一副怪摸样。
陈皇后脸上勾勒出一个笑来,促狭道:“你何必显出这么一副样子来,宫里又不会短了你的汤圆吃。”
这么长的一串句子说下来,只是仓促说完皇后便轻轻咳了两声,双杏接了帕子过去,好在这次没有见血。
看着双杏一下子变得警戒的眸子,皇后无声地笑了笑,抚上她的手,道:“到了过节的那天,我身体应该也能又好了不少,到时候你也让宫人们别再拦了景儿。……把他也接进来,我们好好吃一顿饭。”
虽然理智要求她把两人分隔开,可是母子天性使然,终究还是舍不得分离。只不过是分开十几日,她心里就止不住地思念。
双杏见皇后娘娘说话间的艰难,在答应她时止不住地点头如捣蒜,只希望娘娘看了能稍微宽下心来。
皇后脸上又绽放出一个笑来,她身材瘦弱,目光沉静,笑的时候却显出几分明丽来,显露出和太子殿下十分相像的那一面。
太子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皇后娘娘,却和皇上并不甚相似,想来这也是皇上并不喜太子的原因之一吧。
意识到自己失礼的腹诽,双杏垂下眼睑,把方才心中想的事情都驱散,这些弯弯绕绕,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清,但是看不清,对这宫里的人来说却反而还是好事一桩。
敛了心思,双杏一心一意地侍奉皇后娘娘喝药。
淡褐色的汤汁温度正好,装在点染着红梅药盅里乍一瞧还煞是好看。一碗药被双杏用白玉汤匙分成无数匙,一点点喂进皇后口中。
看着娘娘蹙着眉头喝完了药,双杏还想奉上一枚蜜饯,却被陈皇后轻轻摇头免了去。
她早就习惯了吃苦,现实中的苦又怎么比得上心里时常盘桓着的痛呢。多吃些这种苦,至少还能让她对生活有些实感来。
助娘娘漱过口,双杏拿一方细软的帕子为陈皇后擦拭了嘴角,才捏着新一轮药的单子告退。在这期间,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尽力让眼前人所见之处少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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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换班的玉芳看着双杏喜盈盈地从中宫正殿走出来,想起初一晚自己率先挑头喊的那句“双杏姑娘”,对比现在还滋润地在中宫做主子面前头一份体面的大宫女的双杏,便越发觉得双杏脸上的笑刺目了。
双杏却一打眼也没看见她,——她只顾着手里牢牢握着皇后的药单子,用笑掩盖住心中的难过:对她来说,还在这世上的重要的人中,皇后娘娘几乎算得上是头一份的,可眼睁睁看着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还什么都做不了,让她又愧又急又愁。
二人在门口对上,正巧身边都没有小宫女跟着。双杏向右挪了两步,想着退让,玉芳却也跟着她向右挪动两步,因着比双杏高了半个头,她还低下头在双杏耳边小声道了些什么。
轻轻细细的声音就传入她的耳中:“不知道安兰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双杏一怔,她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把安兰如何如何搬到明面上来说的人,可玉芳为人行事刻薄,与她一向不对付,看她的脸色,今天也定不是真诚关怀来的。
双杏看着玉芳眼底闪过的快意,笑容也不由得僵硬了几分。
这些东西,她心里一直明摆着:如若不是安兰,那便得是她。
那天要不是安兰服了软,帝后之争越演愈烈,她也不敢想自己会不会被娘娘放弃。倒不是她不信任娘娘,而是,——皇上再怎么样,也是天子,所想所求之事无人可忤逆。若真的有那么个时候,娘娘不把她推出来,她自己也要走出来的。
与其让阖宫都遭殃,还不如抛出来她一个,可她却忽视了在她欲动时心底还想着的事情,……还想着的,人!
玉芳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双杏姐姐一向和安兰姐姐交好,竟然也不知道她如今如何了吗?”这次连语气也都按耐不住地跳脱几分。
听着玉芳的话,双杏也敛了笑,一言未发,脸色却渐渐涨红起来。
她不想过多说些什么,对着站在对面的玉芳冷言冷语地低声道:“闪开。”
可她不想说话,对面的人却比她想要发言。
玉芳保持着笑,像是在拉家常一般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我一向仰慕安兰姐姐那般有才貌的女子,却没想到安兰姐姐竟然还能有今天的际遇。不过说起来那日也是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画像都能弄错了样子。可我乍看着那画上的样子,实实在在是像双杏姐姐你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弄错了……而安兰姐姐现在又是如何了……历来宫里能被瞧上的、从宫女做起主子,也没有几个有好结局……”
一字字、一句句,净是口不择言往双杏心中不虞的地方说,偏偏还看着要说个没完的样子。
双杏何曾与别人这样针锋相对过,一时之间,只能先撑着抬眼看玉芳,心中飞快地想着如何体体面面地应付过去,——这可是在中宫正殿门口呢,怕是皇后娘娘随便遣个宫女姑姑都能看见这不成样子的景象,她又怎么能让娘娘在病中还如此忧心。
她虽然气势如何都未落下风,但到底不比玉芳心中没个念想,肆意轻狂,心中同时想起两个身影来:一面是段荣春,一面是安兰,若是他们,肯定不会像她此刻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玉芳的嘴却不停,仿佛眼前的双杏越是不虞,——她越是高兴。
“也是多亏了双杏姐姐你,娘娘现在在病中还能受到这样的贴心的照顾。也不知道双杏姐姐是有经验呢,还是……说来娘娘也是个福薄的,分明生下了我们太子殿下,身体却因生产每况愈下……只可惜……”
双杏见她一幅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连主子都能放在嘴边随意调笑,说得实在是越来越不着调,后退一步,整了整衣服便打算出声呵斥。
却见前方、在玉芳身后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影子来。
远看那身影瘦长高挑,透出几分不卑不亢,走近了看,果然是她心中挂念的人。
分明方才还隔着两重殿门呢,她却好似在人群中一眼就攫住了那个影子,或者说是,那个影子牢牢攫住了她的眼神!
可是她喉咙却霎时间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是不愿意把皇后娘娘宫院里的不好显露出来,丢了皇后娘娘的脸,二来,她面对着他,还真的是有些无话可说。
这小半个月,段荣春和安兰一般,在她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人敢提起。
奇怪……她暗自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好像经由那个晚上,她不再生疏地唤他“段公公”,连称字的步骤都跳过,直接喊了他名字,让她心里竟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几日她也回去过那个小院好几次,但是始终没再看见过他。仿佛那袭披风、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和那昏头胀脑的许诺都随着这几日雪花飘扬,然后化成一滩水、消失在阳光底下。
说是不告而别,但什么东西都还好好地摆在那里,连张字条都没有。
有时候连着两天去,还能发现用品有被动过的痕迹,仿佛真的有人还住在那里。
——只是她每次去都能恰巧避开而已。
这么来来去去快十天,再加上皇后娘娘的病复发,双杏也变得只是两三天去一次冷院那里看看,每次去之前心底都能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幻想,但到了那里,那份幻想又被碾碎了。
玉芳还等着看双杏恼羞成怒的样子,已经准备好了双杏的反击,却只看见眼前的女子一句话也不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