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丝晕眩,霍染因问:“什么时候走?”
“嗯……你前面是不是省略了很多该说而没有说的话?”纪询已经绕过霍染因,舒舒服服瘫在沙发的另一边,双手捧着酒杯,像小鸟啄水一样,一啄一啄喝着酒。
霍染因看着有趣,纵容补全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意义的废话:“胡芫说的事情,不能不在意,但也不至于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线索直接上报。这种情况下,我手头上还有工作,不可能请假离开,只能你单独行动,去福省查查情况了——什么时候走?”
“睡起来吧。”
也就是明天。霍染因想。他静静听着纪询说话。
“明天我先去看看爷爷。”纪询沉声说,“我之前没有和你提过,因为我本身也根本没有做什么联想……爷爷是福省人,但一直拿着香江户籍。”
“香江户籍。”霍染因低语,“和老胡一样。”
对,和老胡一样。
恐怕不是巧合吧。
“不过爷爷,从三年前开始,就有些糊涂了。”纪询闭上眼,酒杯在他手中晃动着,不像是他摇转酒杯,更像是酒杯想自他手中挣扎脱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线索……”
冰凌凌的光扑在纪询脸上,纪询倒在霍染因肩上。
一道带着酒薰的吻,落在他的眉睫。
霍染因闭上眼。
轻轻的咔嚓一声,被纪询拿在手里的酒杯落在茶几上,接着他被禁锢,更多的吻绵密如同张开的网,笼罩下来,一点一点,全在他的眼睫上。
隔着层薄薄的皮肉,什么都能感觉到。
纪询的呼吸,纪询的温度,纪询的渴望,还有纪询的战栗与恐惧。
越近真相,越加恐惧。
那是种来自身边的熟悉的陌生的战栗,一种颠覆过往多年认知的恐惧。
有时候霍染因觉得自己和纪询,像是荒野里意外遇见的两个人,虫鸣蛇咝,天黑霜冷,明知对方身体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也假装无知,在饥寒里停于同一道篝火前,尽己所能地为篝火添加燃料。
但篝火不愿意永远燃烧下去。
所以在还温热的时候……
霍染因反手拥抱纪询,他变得主动,变得急迫。
浮动的酒意里又多了血的味道。
冷惯了的人,像野兽一样,咬开皮肉,吮吸鲜血,也要取暖。
*
天色还昏冥的时候,纪询已经起了床,霍染因睡在他身旁,趴着,被子虚拥在腰腹处,露出依然留有大面积疤痕的背脊。
如同烙印上野兽花纹的背脊。
纪询拉高被子,将伤痕掩去。
他无声走下床,稍微收拾下散落在客厅的杯子和酒液,再从卧室拿了几套衣服,装进包里,离开房子。接下去的第一站,是爷爷奶奶的住处。他已经很久没过去了,久到不记得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久到两老的面容,都在记忆中模糊。
这种遮了一层雾般的模糊,在纪询到了爷爷奶奶家,切实见到两人之后,终于消散。
老式的小区里,就算时间还早,也有了活动的人流。
爷爷奶奶住在一楼,有个小小的院子,纪询到的时候,正看见爷爷坐在院子的摇椅里晒太阳。
爷爷和记忆中的相似,很瘦,瘦到了皮附着层骨头的地步,和纪语留给他的最后记忆一样。
爷爷又和记忆里不太相同,他的记忆里,每次和父母妹妹来到爷爷奶奶这里时,爷爷总会抓给他和妹妹一把零食,有巧克力,饼干,糖果等等甜的东西,总是甜的东西。
那些咸的肉制品零食,从来没有在爷爷的屋子里见到过,就像是众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见爷爷去夹肉菜吃。
但爷爷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在家居士,为什么不愿意吃肉?那时候他们和爷爷的关系还不错,他想把自己吃过的好东西给爷爷吃……也或许只是小孩子的调皮罢了……总之他买了路边的肉饼,骗爷爷是糖饼,让爷爷吃了。
爷爷吃下去的第一口,就吐了。
接着一直对他们很和蔼的爷爷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他。
还好父母就在客厅,听到了动静,跑进来把爷爷安抚住了,他们也匆匆走了。
后来妈妈教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吃肉的,在她工作的医院里,就有人因为胆囊的问题,从出生下来,一点肉都不能吃,一吃就吐,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吃肉,再也不能拿肉给爷爷吃。
他似懂非懂,做了坏事,也不敢当面辩解,只在心里反驳……爷爷也许胆囊有问题,不能吃肉,但爷爷肯定吃过肉,不然怎么会对奶奶说“你肉做老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他惴惴了好几天,总当心爷爷就此不喜欢他了。
但下次再过去,爷爷就像是忘了上回发生的事情,对他依然亲切,依然给他抓了把糖果。
两家人彻底划下裂痕,变得淡漠,还是因为纪语那件事……
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是更早,早在纪语进行欢心手术的时候。
人的记忆就像一本放老了的书。
外表看着还光线,真翻开来细细品读,才能发现,有些内页,被水湿了,有些内页,被火燎了,有些内页,被虫噬了,还有一些,两两黏合起来……那些明明经历过的人与事,也得七拼八凑,才能自脑海深处渐渐泛出。
纪语换心之后,他在家中见到了爷爷。
那是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他们的家门。但不是来看望休养的纪语的。爷爷怒气冲冲,一进门就和爸爸去了书房,书房的门关着,但薄薄的一扇门,根本挡不住爷爷暴怒的声音。
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瘦弱的身躯,居然能够爆发出震动门墙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