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生者的惆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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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时,恍如隔世。

司徒晔花了一点时间,接受自己并未死去的事实,心中紧接着涌起浓重的惆怅。稍微动了动,身体极度沉重,双臂仍然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上倒是干干净净,似乎整个被清洁过,换了干净的里衣,连头发都洗过了,散开来摊在枕头上。原本的腌臜之感一扫而空,至少让他感到舒适。

只是身体很疼,全身都疼,包括头也很疼。他抬起手想揉一揉,却听到金属碰撞的声响。定睛细看,一根精铁打造的锁链锁在他的左手腕上。他惊讶地顺着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拴在殿中粗大的柱子上。若无钥匙,根本无法解开。

怔了片刻,他哑然失笑,喃喃说了句“何必”,再度仰面躺在榻上。

这间宫殿是自己的寝宫瑞福殿,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身下躺着的也是自己的龙榻。室内的器物摆设基本没有变化,只是所有金银装饰都不见了,有些器物上留有明显的撬挖痕迹。只有寝具无人抢夺,纱账、床榻、还有此刻盖在身上的锦被,都还是自己原来用的东西。逃走仓促,这些东西又大又重,根本无法携带。想不到费了一番周折,自己又回到了这张榻上。

没死,还活着,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以后又能怎么办?

是谁把他放下来没让他死,又是谁把他安置在瑞福殿锁住自由,根本无需询问。自己对李景肃来说是献给北茹王刘辉的贵重战利品,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用锁链锁住并非是怕他逃跑,更重要的原因大约是不想让他自戕吧。逃不脱、死不了,只有任人摆布。

不过即便现在不死,被献给北茹王之后应该也活不久吧。他听说北方一些民族有杀俘祭天的习俗,像自己这种身份高贵的俘虏,应该是不可多得的祭天佳品。这样一想,或许忍辱偷生也不需要忍耐太久。

他不由地流露出一丝微笑,但很快便被无边的孤独感吞噬,笑不出来。

宫殿中过于安静,除了不小心牵动锁链发出的细微声响,再没有别的声音。侧着耳朵仔细听,殿外也没什么声音。院中应该有士兵看守吧?军纪倒是不错,并未听到喧哗吵闹的动静。到几天前为止,这样安静的生活完全与他无缘。他的身边无时无刻不是簇拥着一大群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身前身后地跟着,小心伺候这“万圣之尊”的身体。

大难临头之际,却只有一个禁军将领跟在身边,再没有旁人。大臣、内侍、禁军,都簇拥在母后的凤辇周围,南逃而去。母后现在逃到哪里了?可曾留意到儿子并未跟上,被困在皇城之中了?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母亲所钟爱之子,从来都不是自己,不是一早就该知道的么?为何心中仍是如此难过,抓心挠肝地痛?

眼泪愈发止不住,他抬起手捂住眼睛。母亲的身影和广场上折辱自己的北茹兵的面孔交错重叠,他想起那几日里濒死的体验,忍不住啜泣出声。

正哭得昏天黑地,一个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哭什么?”

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挺起身子,泪眼迷蒙地看到李景肃不知何时进来,正站在榻前,浓眉紧拧。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垂下头避开视线相交。

一条丝绢方巾被甩到面前,李景肃沉声道:“把脸擦一擦。”

他默不作声地抓起方巾,低着头擦了擦脸上的哭泣痕迹。床榻一沉,李景肃竟然坐了下来,他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刚见面那天的戎装战甲,而是一件便装。不过一看就是北茹的风格,上衣领子的方向与中原服装相反,下摆也要短很多,只到膝盖,腿上穿着皮裤和马靴,比中原士大夫的着装便捷许多。

“几时醒的?”李景肃问。

“方才……刚醒不久。”他顿了顿,问道:“我昏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昏迷了三日。现在快到酉时了,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好叫人准备晚饭。你喉咙有伤,只能吃些流食。”

“你不用费心……”

话音未落,下颌便被托住,强行让他抬起头,正视着李景肃锐利如鹰的目光。

“看着我说话。”

司徒晔皱了皱眉,实在无法忍受被如此轻薄对待,抬起没有被锁住的右手,拨开了李景肃的手。李景肃本有些生气,见他并未顺势再度避开视线,便作罢了。

“士兵对你不敬的事,我已斥责过,今后不会再发生了。士兵自作主张,我并不知晓,是我吩咐不周。”

“……我是你的俘虏,你有权决定我的生死,随便你。”司徒晔想起那天倒在血泊中的十几具宫女尸体,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与李景肃对视,别过了脸。

李景肃没有接话。吩咐穆陵将司徒晔绑在广场上之后,他便离开了皇宫。朔阳城刚刚攻下,身为全军统帅,他必须巡视全军,落实战略要地的布防,统计高级俘虏和缴获战利品的情况,确认己方的伤亡人数以及物资存量……他有太多军务要处理,因而尽管驻扎在皇宫,三天来他都是来去匆匆。而他在的时候,看管的士兵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对司徒晔施加私刑。直到那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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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从城外回来,才撞见士兵们在殴打司徒晔,这才想起少年皇帝已经被绑了三天水米未进,当即亲自动手把人放了下来。

随后便将他带回了住处。

李景肃入住皇宫后,有意选了司徒晔的寝宫当做自己的住处。皇帝的寝宫,当然修建得宽敞豪华些,但这不是他选择这间宫殿的全部原因。他就是想睡在那个少年皇帝起居的地方,这个原因他对谁都没有说起。理所当然地,他把昏迷不醒的司徒晔带回了这间宫殿。

接下来便是一整晚的折腾。他叫亲兵找来两个被俘的内侍,盯着他们给昏迷的司徒晔沐浴更衣。检查伤口是他亲自进行的,同时叫了随军出征的大夫过来看诊。司徒晔身上有很多青紫淤伤,应该是挨了不少不见血的殴打虐待。因为三天没有进食,喉咙干裂,又因为呕吐的刺激,食道受损,大夫说要吃几天流食将养一下。至于被吊了三天的双臂,因为血脉不流畅,大夫整整忙活了两天,又是热敷又是按摩,才算是没有废掉。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忘了查问他的状况。哪怕不是亲自过问,叫穆陵去看看、问一声,也不至于变成这样。亲兵们因为自己的手掌受伤一事,对他怀恨在心,自己明明知道,却没有及时表态。因为他的疏忽,眼前这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差点废了双臂,醒来之后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他感到心疼,他却仿佛死了才称心如意,这让他觉得内心有股无名的火气,难以宣泄。

“你再躺一会,我去叫人准备饮食。”

他起身欲走。司徒晔却叫住了他。

“等一下!这个,”抬起的手腕牵动了哗啦作响的铁链,“能解开吗?我……”

李景肃扭头,不言不语。司徒晔见他的反应,知道是拒绝之意,咬着嘴唇小声说:“我逃不掉,我也不会自伤。我……我只想……”

李景肃想了想:“你若有需要,我可叫人来服侍。链子还是暂且不解吧。”

司徒晔声音更轻:“那、叫个内侍来……”

“你放心,你就算想要女人,我也不会给你。你宫中的女子,我已全部赏赐给士兵。”

司徒晔顿时脸色煞白,原本因为内急而羞赧的神色荡然无存。李景肃瞥了他一眼:“你惊讶什么?士兵受伤流血攻破了城池,我身为主帅,自然要犒赏他们!不赏女人,难道把你赏给他们?”

司徒晔白着脸说不出话。李景肃自觉说的有些过分,但话说出去了也收不回来。顿了片刻,又对他说:“你自己说的,不会逃跑、也不会自伤。若你违背,我李景肃会让朔阳城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好……”司徒晔攥紧被子,缓缓说道:“好,我知道了,我说到做到。我会活到你把我交给北茹王,为奴做牲的那一天!”

李景肃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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