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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堪赶在年关上,司徒晔被刘辉叫了过去。这是软禁了半个月来的头一次,他不免有些紧张,尽可能将自己打扮整齐,跟随传令的女官步行前往。
一路上他小心观察,王宫的建筑与中原差别不大,无非是功能区域和装饰风格有所不同。而且,刘辉后宫中不用阉人,全是女官。北茹女子普遍身材高大,健壮有力,足以承担大部分工作。实在有粗糙的活计做不来,再叫禁军帮忙。司徒晔看看自己的身量和力气,其实还比不过一个女官,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女官引领他从小路穿过王宫前殿,来到议事宴饮的后殿,但并非刘辉和后妃们起居的后宫。司徒晔进去时,看到刘辉坐在榻上,正在好整以暇地喝奶茶吃点心,身旁坐着一名衣饰华贵、容貌端庄的女子,正在同他低声说笑。场面轻松而温馨,显然没把这次召见当做一件郑重其事的要务。
司徒晔硬着头皮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朗声道:“昱朝司徒晔,拜见大王。”
二人停止交谈,齐齐看向他。刘辉笑道:“来了?坐吧,尝尝北茹的点心茶饮。这种天寒地冻的季节,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最好不过。”
司徒晔道了谢,在留给自己的空位上坐下,端起女官送上的热气腾腾的奶茶。浓郁的口感在初次尝试时有些不习惯,几口下肚之后,便能感觉到舒适的抚慰。富有营养的奶茶确实是抵御寒冷的好物。
他再次道谢,夸赞了几句。刘辉显得很满意,让他多吃点,并指着身边的女子道:“这是孤的第一王妃,是景肃的亲姐姐。”
司徒晔不由地多看了几眼。李月柔的长相颇具英气,与中原女子的柔美娇俏截然不同,眉宇之间确实与李景肃有几分神似。他浅浅地行了一礼:“见过第一王妃。”
他之前听李景肃说过,自己的姐姐是第一王妃,也听他解释过北茹的后妃制度。与中原不同的是,北茹王的妃子们不分等级,都叫“王妃”,依照入宫的顺序排序。其中最重要的是王的第一个正妻、也就是第一王妃。也因为如此,北茹王通常不会轻易立妃,普通的侍寝女子只有在生下王子之后才有可能被正式纳为王妃。唯有第一王妃是个例外。能够成为第一王妃的女性,最重要的不是生儿育女,而是背后的家族势力。无论是否有孩子,第一王妃的地位是轻易不可撼动的。
想到眼前的女性是李景肃的姐姐,司徒晔的感觉十分微妙。转念一想李景肃应该不会无聊到把强迫自己的丑事特意告诉姐姐,便暗自调整心态,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
不知是否刘辉的授意,李月柔问了许多生活起居上的事,询问他吃穿用度如何、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他一一回应,并未提出特别的要求。于他现在的处境而言,生活上是否舒适富足,并不重要。
这样的对话气氛倒是十分温馨。双方似乎都忘记了彼此的身份,聊一些风土人情、天气饮食之类的话题,根本不像是胜者与败者之间的对话。司徒晔一直努力保持清醒,避免被刘辉完全带着节奏。即便不得不陪笑几声,也只是浅浅扯动嘴角,并非发自真心。
他自以为掩饰得还可以,却不知刘辉早已不动声色将他看穿。他的强颜欢笑,他的敷衍塞责,刘辉并非看不透,只是打定主意耐着性子暗中观察。这少年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勾了自己小舅子的魂,他饶有兴味。
实话实说,这个少年长得过于瘦小,说是十六岁了,看起来跟十二三岁的北茹儿童体格差不多,刘辉很难想象李景肃对着这么一副身子骨怎么会有欲望。丰乳肥臀的美女不好么?这少年脱了衣服,怕是只能摸到一手的骨头。
不过即便瘦弱,刘辉也承认,司徒晔的相貌确实很吸引人。干净清爽,端正秀丽,坐在那自然而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和如玉的美感。若能再丰润几分自然更好看,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别有滋味。莫非李景肃就喜欢这种瘦弱的病美人?
刘辉一边打量一边琢磨,耳朵听着王妃按照自己的授意对司徒晔嘘寒问暖。他也听出来了,司徒晔虽然言辞恭敬,隐隐是有几分倔强在里头的,从头到尾一句示弱的话都没说过。软禁他的偏殿生活条件如何,刘辉心里是有数的。本以为他会趁机提出一些物质上的要求,却不想他反复表示对现状并无不满,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要。
弱则弱矣,风骨犹存。同为帝王,刘辉倒是欣赏他的。
趁着李月柔的话题告一段落,刘辉接过了发言权,对司徒晔道:“再有两天便是正月了。不知昱朝的初一朝贺,是如何的形制啊?”
“初一朝会大典,无非是文武官员身穿朝服,入宫朝贺。天子升殿,接受万民敬仰、八方来贺。命妇女官,则入后宫向皇后朝贺。礼毕,帝后协同百官出宫,至城郊祭天,乞求上天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整套礼仪下来,通常要傍晚才能回宫。”
刘辉点头道:“果然礼节周全,规模盛大。我们北茹就简单多了,先祭祀,再宴饮,就算是辞旧迎新,进入新的一年了。”
“昱朝的正月庆典,没有宴席吗?”李月柔问道。
“也是有的
', ' ')(',不过通常是象征性的,将牲肉分给群臣,便是最高的赏赐。至于皇宫大宴,通常会安排在上元节。”司徒晔回答。
夫妻俩双双点头:“原来如此。”
刘辉呵呵笑道:“今年是你头一次在平栾过年,可以好好体会一下我们北茹人过年的热闹!我们虽然没有上元节,但过年期间会持续十四天,整个瀚北草原上的人都会相互走动。直到月亮圆了,新年的庆贺才会结束。”
司徒晔轻声回应:“那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
刘辉盯着神色有几分不自在的司徒晔,缓缓道:“并且今年有你在,会更热闹些。你到平栾有些日子了,衣食住行也都习惯了。刚好趁着新年,孤打算正式给你一个身份,赐封你为永嘉侯。封侯的仪式,便决定设在正月初一的朝贺典礼上。”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司徒晔在听到这些话从刘辉口中说出时,仍然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双手死死攥着拳,藏在宽阔的衣袖下。他真有几分感谢李景肃。若不是他提前告知,骤然听到这个决定,只怕他没办法在刘辉面前假装平静。
他垂下头,依旧行了中原的礼节,低声道:“多谢大王。”
刘辉“嗯”了一声,继续笑呵呵地说:“你的封号,孤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继续用你的年号吧,简单方便,你听着也习惯些。印绶朝服都已经做好了,回头孤差人送过去,你试试看尺寸是否合身。若无须修改,初一早上,会有女官带你去正殿。”
“……是。”司徒晔顿了顿,又问:“随我一同来到平栾的官员和宗室,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安置?”
“他们也都决定好了,大部分都已同意出仕,永嘉侯无须再为他们操心,哈哈哈!”
司徒晔内心五味杂陈,觉得自己连陪笑都做不到了。好在刘辉的目的也已达成,很快便放他离开。他回到依旧孤零零一个人的住处,久违地对着简陋冷清的宫室流下了眼泪。
并非贪恋皇位,只是不愿以皇帝的身份向异族君王俯首称臣。并不是忍不了自身的屈辱,只是不愿因为自己的被迫屈服而让残存的半壁江山黯然失色,让天下臣民心灰意冷。
他内心仍未放弃,盼望着渡江南逃的母亲和弟弟能够重振旗鼓,收复山河。即便他对此无能为力,至少希望陷在敌国的自己不要拖了后腿。
北茹方面显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事到临头才告诉他。当天下午,就有女官送来了全套印绶和官服,玺印上用中原文字和北茹文字同时篆刻着“永嘉侯印”四个大字,看起来像是莫大的嘲讽。他用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强忍着内心的屈辱。
事到如今,以死明志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意义。多活几天,哪怕是多了解些北茹的情报,日后说不定能排上用场,也值得了。
他穿上那身北茹风格的朝服,在永嘉三年的正月初一,从北茹王刘辉手中接过了册封的诏书,正式成了北茹的“永嘉侯”。
在他跪着接过诏书的那一刻,围观典礼的北茹军民欢呼雀跃,高高在上的北茹王面色得意。而他,只能咬着牙将眼泪憋回去,把耻辱哽在心头,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不露破绽,不动声色。他不敢发誓说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洗刷这份屈辱,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山河社稷终究会光复,哪怕自己并不能等到那一天!
盛装的李景肃就站在刘辉身侧,以大将军、南征首功的身份,享受着仅次于刘辉的荣耀和赞誉。与刘辉的志得意满不同,他沉静如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的高兴都找不出来。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司徒晔甚至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痛苦。
他并不想理会。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他连一丝一毫都不愿再想起,更不希望再与李景肃有任何瓜葛。不管他是痛苦还是悔恨,都已与他无关。
典礼上他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所有的宗室成员都被授予了有名无实的闲散官职,全部出现在朝贺庆典上——包括司徒玮。
李景肃没有骗他,司徒玮的确搭上了刘淼,并且因此沾光,被封为南燕郡王,成为除了司徒晔之外唯一获得了贵族封号的人。司徒玮艳丽的面容在盛装华服的衬托下格外光鲜、神采飞扬,在一干面无表情的昱朝旧臣中看起来那么格格不入。
短短不到二十天,被俘的昱朝旧臣之间已经出现了分化。一部分人决定出仕北茹,另一部分则对橄榄枝表示了拒绝。方淮在拒绝者的行列,司徒晔甚至没有看到他出现在典礼上。
而那些穿上了北茹官服的旧臣们,面对他时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与他眼神相交。尤其是腾毅。这个曾经保护他到最后一刻的禁军将领,似乎无法接受他誓死效忠保护的皇帝沦为北茹将军的玩物,从那天之后再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并不怪他。他不怪他们所有人。
是他自己没能守住自己的江山社稷,是他自己没能守住自己的清白,是他自己软弱无力却又坐在这个皇位上、德不配位。
这些宗室和旧臣,不过是为了活下去。降与不降,都是个人选择。连他自己都穿着北茹的侯爵官服,又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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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方淮的一片赤胆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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