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道行够的,用长辈的朋友说合理解释了她了解冯老的渠道,不显山不露水地表达出对冯老神往已久,末了,似随口一提,带到隋然作为媒介的功劳。
小隋有点意思。冯老的话匣子从隋然这里打开,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陌生人上门要看看我的。怎么,我比旁人多长出条尾巴,要她来看我?
隋然左瞄右瞧,继续闷头喝汤。
两人提到她,难免偶尔看过来一眼,口头上却好像谈论一个不在场的人。
说她冒失吧,和小宋提前把招呼打得透透的,来做什么,没讲。说懂事吧,又缺了点礼数,你见过空手登门的?胆子还小,说两句就要走。
隋然心里喊冤。
第一次去,冯老身边带着三只猫,不仅没放她进门,还警告她少去找小香老板,她哪有机会说明来意。况且,淮安强调冯老不待见投资者,她也不敢见面就说我帮一个投资人投石问路,只能先刷个脸。
情面往往一回生,二回才熟。
个么第二次来了,正好,来帮我干活。好了,这回晓得跟我讲来意了,说有个朋友要见我,那会儿你在外面吧?
淮安轻咳一声:是。
那活不好做的。冯老说,我以前喊别人帮忙,马马虎虎捣捣浆糊就走。现在小孩儿不乐意做这个。我看她那会儿发信息是让你别来的吧。看你就不像能做体力活的。
隋然脑袋埋得更低,余光瞥见淮安也低了低头。
冯老果然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懒得说而已。
她也不行,细皮嫩肉。冯老指隋然,那么点儿活,皮就磨坏了。性子还要强,我没喊停,自己不晓得讲。
她是这样的。淮安赞同道,话不多,愿意做事情。
隋然不习惯成为话题中心,小碗里的汤眼看见底,她一手捏着勺子,一手压在腿下,提醒自己专心当摆设。
桌下,淮安碰了碰她的手腕,隋然迟疑了下,从腿下抽出手握回,被对方不轻不重挠了一记掌心。
血泡消了,留一层薄茧,她自己没注意,淮安抓得很准。
也是,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还算实诚。冯老说,小宋嘴里没有谱,小姑娘还留一点,不乱攀关系,有分寸。她要第二次还跟我藏着掖着,或者直接带你过来,我跟你讲,没有今晚这顿饭的。
冯老夸人似是而非,话到这份上,隋然怎么可能听不出她明着夸自己,暗里指责淮安。说她不乱攀关系,就是说淮安乱攀关系,说她有分寸,就是说淮安没有分寸。
隋然不太自在,又不好帮淮安解释,只能桌底下搞搞小动作,握着淮安的手不放,听她说:她是真心敬重您,每次给您发信息打电话都要犹豫很久,担心打扰您。见您之前,还要给自己做蛮久心理建设。
淮安语调平稳轻柔,手上温度却触感可察的低,隋然反而定下心来,挨个捏捏她手指,虚握包拢。
真心敬重冯老的是淮安自己,临门一脚迈不动步子的也是她。
淮安对冯老的敬重决计与后者的学识、天赋分不开。说起冯老凭一千多块本金撬动了屈德会任职机构时流露出的兴奋,隋然记忆犹新。
一老一少一主一客拿着隋然当由头,你来我往打了一阵机锋,冯老态度终见和缓。
听两人谈起分位点回归模型,隋然放开手,专心进行光盘行动。
无它,即使之前硬着头皮读过几篇论文,但陌生名词一出来,她就深刻认识到临阵抱佛脚没有用,她委实跟不上两人的节奏。
两人的讨论正式转向疫苗研究,是在隋然明显感觉到不能再吃了,转而摸出手机搜索什么是分位点回归模型的时候。
哦,怪不得听不懂,是一种用来分析经济因素对全球股市影响的方法,跟医学无关。
对最初的RNA进行纯化,除去双链RNA以增加它在体内的蛋白生成效率。通过体外碱基修饰,实现NA体内安全应用。这说明NA疫苗是可行的。
不稳定的风险仍然存在。冯老摇摇头,倘若出现变异速度极快的病毒,刺突蛋白的形状改变会不会和抗体发生结构冲突,这也要考虑到。(注)
结构冲突会激发并启动机体免疫应答,导致严重炎症反应淮安似乎想到什么,放慢了语速,对的,您论文中提到过。
冯老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黑糊糊的五谷杂粮汁,思忖片刻,稍显疑惑地问:是么?我没印象。
从病毒研究的主流细化到具体方向,适应了两人快问快答的氛围,忽然放慢的节奏引起隋然注意。
她敏锐地从淮安语气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不像在跟偶像大牛交流学术问题,反倒有些试探的意味。
是,01年您在《MCEI》发表的论文。其中验证了四种TLR分子均可识别体外注射的NA。说到这里,淮安略作停顿,有意观察冯老反应,同类项目,BU三年后才从体外系统模拟炎症反应进入动物试验,正式披露临床研究成果,时间更晚。
隋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后一句话多么尖锐严峻。
沉默持续弥漫,她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看到冯老拿起搁置已久的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块儿山药,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陈香秾的腿和嗅觉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么?问出这句,淮安像卸下重担,沉沉地呼出口气,稍后,望回冯老,冒昧了。
你也知道冒昧。冯老垂眼,下耷的眼皮和眼周的皱纹连出古怪的弧度,后一句却是夸人,功课做得不错,下功夫了。
淮安坐姿笔挺,交握的双手拇指相抵,下颌线绷出清晰的线,不退不让地直视对方。
这怎么
杠上了?
神仙打架,凡人连瓜都不知道从何下口,前面好好地讲NA疫苗,后面怎么忽然扯到小香老板?
隋然一头雾水。
电光火石间,一点儿不知哪儿钻来的烟味驱散了她正处于消化状态的混沌。
第一次去小香面馆,几个熟客把里面搞得乌烟瘴气,她提醒小香老板公共场所抽烟会被罚款,小香老板让他们别抽烟,有个光头男人喊了句你又闻不着。
而那时,她发现小香膝盖以下是一双义肢。
你们冯老拿筷尖指淮安,都一个德性,多疑得很。
隋然有理由相信,冯老的你们指代的是投资人,因为随后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那个谁就是这么把自己吓死的。
这顿饭算不算不欢而散,隋然不知道。
淮安去洗手间,冯老利落地拿衣服走人,摆明捏准了时机。
出于尊老的传统美德,隋然把冯老送到上车点,对方笑呵呵留下一句我那儿还有活没干完,有空再来,她下意识地回好的呀,然后在小花园里头重脚轻站了好一会儿。
淮总诚不欺人,说有很多不一样给她看,马上给她来了个莽的。
哪有第一次见偶像,就问对方是不是违规做人体试验,致使无辜儿童双腿残疾、嗅觉失灵。
还挑明了问屈德会跳楼是不是因为她。
提到屈德会的自杀,隋然当时血液都快凝固了。
话说回来,冯老也挺狠。
他不愿意喝我的茶,个么我就告诉他,想想流感,一个喷嚏就能传染,喝不喝茶有什么要紧的?而且那种病毒,最容易传染给婴幼儿。他被单位辞退,欠了一屁股债,不赶紧找个地方自我了断,难道连累自己女儿去死?
说这番话的冯老,散发着亦正亦邪的气息,像极了影视剧中随心所欲的天才科学家。
这顿饭,刺激到家了。
裤子口袋的手机软弱无力地震动,隋然忽然想起来她走得急,忘了给淮安留言。
淮安:「回去了?」
隋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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