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额角青筋突起,伸手抓过案上之笔,狠狠一折,断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肩上伤口在向外渗血,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心。
他向后仰去,靠上座背,撑在案边的手指在抖。
他助她退敌,他为她负伤,他许她征战之果……
纵是她在他背后生生捅了他一刀,将逐州夺了去——他也未像此时这般心痛!
她要大婚。
她竟在此时……在他流血流汗、于南岵境内步步难进之时……于京中下旨,意欲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世间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世间可有比她更无情的帝王?!
他以为他够狠,他以为他够无情——
谁知他是错了,他竟是错了!
※※※
贺喜闭眼,用力握拳,额上的汗贴着脸侧滚下来。
肩上伤口被新桑树汁浸着,又痒又痛,几不可忍。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紧紧压住缠在身上的厚白布条……肩下两寸之处,她曾亲手扎过一个布结,一分不差。
那一夜的她,恨他却不忍他伤,替他包扎时下手狠重,可看见他吃痛,眼里却一下就凝了泪水。
她的倔强和柔软,她的强硬与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于他心间。
拥她温香满怀,记忆如此清晰。
她压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将唇咬破出血,却咬牙不肯输。
他骇然,他惊颤,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但……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闻一次,便永不能戒。
她的笑那般艳,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软。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就要发狂!
杵州漫漫一夜,苍翠高树之下,他亲手为她绾了发髻,可她却不知他从未对旁的女人做过此事!
烈日刺焰之下,他与她并列阵前,邺齐大军掷枪并甲、高呼三声陛下,可她却不知那殊礼是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给她的何等尊荣!
凉城行宫之中,紫薇花香萦间,他俯身亲自替她着履,她的足底贴着他的掌心,冰凉火热丝丝相抵……可她却不知,他于那一刹,竟有了独愿此生宠她一人之念!
……这许多事情,他还未得机会告诉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知与不知,痛与不痛,身伤如何,心伤又如何。
一世尽负旁人,却不想他有一日会被人负!
她低柔婉转的声音那一夜曾说过那么多话,可他竟然忘了。
她说,太荒唐。
她说,你做你的东喜帝,我做我的西欢王。
她说,你与我,永不再见。
字字如针,缓缓戳进他的心里……他怎能忘记她的这些话,他怎能忘了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伤人的手段!
不过是半晌鸳鸯梦,他便以为他看见的是她真心。
荒唐,果真太荒唐。
他许她以后位,她给他一巴掌。
他拱手让她疆土,她命人夺他重镇。
他日夜念她为其心焦,她遣送国书言之大婚。
贺喜眉间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断笔滑出案边,落在地上,一路滚至帐边。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究竟还能做什么!
他低喘一口气,抬手将腰间外袍飞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渗过布条染上墨袍却也不顾,大步朝帐外走去。
右靴才落沙,帐外侧面便响起一片“陛下”之声,诸将皆在。
贺喜转身,褐眸映着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视之茫,刀唇微开,声音沉似金钧,“将派往逐州的人马尽数召回。”
众人面色尽是不信之色,“陛下?”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间抽出长剑,朝下压腕,在脚下沙地上飞快地划了几道,而后剑尖轻点其中一处,低声道:“明日改道,自六合平向北,直取南岵寿州!”
朱雄脸上略惊,“寿州坚城固守,以陛下此时麾下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
贺喜抬眼,挑眉,“将留守于秦山东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军全数调回,合师共赴寿州!”
领前锋阵的余坚与朱雄一样,同是长年于外伴贺喜亲征之将,此时亦皱起眉头,疑道:“陛下是要弃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寿州攻克不了,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况秦山之东不留兵看守,邰涗大军若是越山夺地,又该如何?”
半月前,邺齐大军一过秦山,狄风副将陈进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镇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贺喜竟让之不敌,只分出一万兵力在秦山之东案寨扎营,以防邰涗大军异动。
邰涗大军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风观望,暂无派兵南下施援,这才使得邺齐大军如利剑劈竹,不到一个月便连克南岵数州。
贺喜收剑,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眯,笃定道:“她不会。”
她命狄风去夺逐州,已是冒险之举;她既是要让他痛,那他便遂她此愿,放逐州不救!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国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让狄风陈进率军冒过秦山,搅入邺齐南岵二国之战。
她输不起。
他舍蓟城而向寿州,只因夺了寿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粮道,便能将整个南岵箍于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