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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小巷,便见青年懒散地倚在墙角,见来者挑了挑眉,“来了?”
暨玉堂掩盖在斗笠下的神色冰冷,半截白纱遮掩,隐隐绰绰可见嘴唇动了动,瞬息间他已来到青年面前,纤细白皙却有力的手禁锢住他的喉咙,不费力气地将他提至双脚离地的状态,像举着什么艺术品。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传到了青年的耳朵:“为非作恶,其心可诛。”
暨玉堂非惩恶扬善之辈,但此人与歹匪勾结,伤及自身,便是罪不可赦!
话语落下,他的手越发用力,直勒得青年面色青紫、呼吸不畅,全身的着力点依附于脆弱的颈部,不消片刻便会窒息而亡。
青年没有剧烈挣扎,面上居然还残存一丝微笑,仍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僵持了数息,手中之人面色已涨红到极致,宛如要爆炸,嗓子像破了的风箱发出嘶嘶的声音,暨玉堂知道他坚持不住了。忽然一阵外力袭来,将他的手打至一侧,再看,青年已摔落在地,剧烈的喘息着,破落的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不知是不是在笑。
他揉着充血的脖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就这么坐在地上,斜吊着眼角看暨玉堂,说:“下手真狠啊。”
暨玉堂薄唇抿起,下颌化作一道冷硬的弧度,可对方毫无所觉,自顾自的说:“怎地生的这么好,偏是个蛇蝎心肠?”
他此时才窥见暨玉堂的面色,又道:“可不是我,我并未与那帮匪徒勾结!”
他是未勾结,可也未制止罢了。五金一份的文牒,引蛇出洞的引子。
暨玉堂不置可否。心知自己今日是无法对此人下手了,只暗暗记下了这笔,说:“户牒给我,此事一笔勾销。”
青年眼珠子在眼里转了一番,显然在思索利弊。随后他自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两张薄纸,递与对方。
暨玉堂要接,他又从中抽出一张来,说:“一张便够了罢?”
暨玉堂的手顿住了。他深深地看了眼青年,接过户牒,不欲多言,转身离去。这道清瘦却孤傲的背影宛如一柄蓄势待发的长剑,带着长虹贯日的锐气。随着步伐的远去,这锐气逐渐收敛了,化为不为人知的深沉。剑归剑鞘。
青年也不在意钱之事。他望着这道背影,玩世不恭的笑意被若有所思的凝重所取代。
“怀瑾。”
他呢喃着这个名字,自顾自的发问:“你从那个痴儿身上,拿走了什么呢?”
气,一股气。
那日见他受伤后很快便能恢复如常,暨玉堂心中便明了,痴儿身上有秘密。只是他灵力枯竭,无法探查,等多日之后再度感受,发现痴儿身上确实有一股“生机之气”。
在痴儿身上,是生机之气,可保平安不死;在自己身上,便是转机。
可这道生机之气是在对方身体里的,若是强行取走,他功力不够,可能还会被其所伤;转念一想,若趁对方濒死关头,身体虚弱之时掠夺,便是上好。
因此暨玉堂明白财不外露,仍做一副有钱的模样;知晓被人盯上,还往偏僻之地走;能解决昨夜四人,却放在了后手。他把痴儿带到了医馆,将剩下的钱财留下,心道:“伤势并不致死,剥离这股气韵,只会好得慢一些。”他看着痴儿的面庞,冷静地想:今日你助我化神之路,来日定有重谢。一生富贵、喜乐顺遂,世人所求不外乎如此。予你这痴傻之人,也该是够了吧。
他不知钱财并非一切,这等想法若被之后醒来的段鸿雪知晓,怕是会笑至癫狂——堂堂仙尊,竟是连掠夺的无耻行径也说的如施舍般冠冕堂皇,可笑,可笑之至!
暨玉堂驾着马,自公宜国西北边境向东而来,行千余里路不消十日。
距青屿山不远是公宜国数一数二的大城登州,亦是上山之前的最后一处落脚地。
一家客栈。
这家店生意不错,只余几张空桌。然而大家并未吃饭说笑,注意力皆集中在门口的几人身上。
靠里侧的一位少女,身后站着数位随从,她双手抱臂,一派盛气凌人的模样,说:“姑苏云氏的大小姐,早闻你家族败落,怎地今日在此遇见?还有闲钱来这吃饭?”
被拦在入口处的云真儿气的咬牙,胸脯一上一下,心都恨不得从嗓子眼里蹦出去。旁边一位老者拉住她,似乎在劝诫。
少女又道:“不知你父亲的尸首寻到与否?想必是没有的。不然你早在家中披麻戴孝了,怎么会赶来此地?”
此话一出,引起一阵哄笑。
姑苏云氏的败落,已沦为一大笑柄。此处撞见这一幕,倒是挺下饭,诸人乐见其争吵。
云真儿也注意到了周边的反应,更为生气了,指桑骂槐道:“吃饱了都闭不拢你的嘴!”
他们所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大门。少女要出,云真儿要进,谁也不饶谁。
正是僵持之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可否让路?”
众人看去,说话者是一位戴着斗笠的白衣男子。他站在此处,平平无奇,
', ' ')('很轻易便让人忽略了去。这样一个人,又怎么敢说出冒犯的话?
暨玉堂只嫌他们挡路,站在门口进不得。眼见谁也没动,他眉头蹙起,就要转身去寻另一家店。没想到里头那位少女想着在此争执确实失了面子,“哼”了声,率先出来了。
云真儿和老者感激的看了眼解围之人,见对方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便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暨玉堂离开登州。不过数个时辰,已到青屿山脚下。这是一座高大的山,青城派占据了整个山头。再往前走,便难以行进半步了——前方景色如常,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这是进入门派的第一道结界,于百年之前便存在,每届掌门人与长老都会往其中注入力量,来保护青城派的安危。
他将手贴上结界,这股力量甚至有些亲切。里面是外门弟子所在之地。
该以何种身份进去?
暨玉堂心知自己百年前的飞升有多震撼人心,有史以来的天才第一人,在这大陆已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如果让他人知道自己化神失败、功力尽失,岂不是会将他当成至宝来觊觎?不消指望从他身上参破天机,哪怕是流露出半分功法秘籍,也足以让天下人疯狂。
他远远望着青城派有人把守的第一道门,心想:该以何种身份进去?
陆陆续续有些人进去,看起来是第一次来。暨玉堂心想莫不是新收弟子,走近一些,被拦住了:“请出示引荐书。”
原来因青城派名满天下,收弟子也有着明确的引荐制度,只有世家推举出的弟子才能进外门修习,这两日正是新弟子进山的时间。
远远的,又一队人马上山而来。不同于其他世家一长串车马奴仆来送别,他们只有两人一马,行李也并不多。老奴的脊背已经佝偻了,眼神却并不混沌,经年的风霜掩盖住了那缕精明。山口,他掏出文书给守卫查看。一偏头,与戴着斗笠的年青人隔纱而视。
老奴的嘴唇动了动。
他认出来了,是昨天客栈的解围之人。
昨日他便已明白,这位不是为了帮他们,只是巧合。但自始至终,他所见的都是独行一人。现在对方停留在这里,也不像等人的模样。
一个奇异的想法涌入老者的脑海,他精明了一世,直觉告诉他这位男人并不简单,看他毫不在意的淡然态度,也非等闲之辈。
老者问:“您在此处做什么?”
暨玉堂见他是在同自己说话,便答:“等引荐书。”
老者笑了,皱纹丛生的脸宛如一朵将败的花。他说:“我们已经到了,您还在等什么?”
马背上的少女莫名地看着这幕,手却被老者握住,信任让她并未开口。
守门之人有些奇怪。老者解释道:“他是我姑苏云氏的长子,云瑾。提早到达此地,等我携带的引荐书,一同上山。”
暨玉堂与老者对视,一瞬间,他明白了对方所想,某种默契已经达成。他上前两步,站至马匹旁边,道:“正是如此。”
守卫翻看引荐书,果然在上面找到了云瑾的名字。
检查无误,放行了。
将马匹拴在马嗣,还需走九千九百级台阶。少女想提行李,可老者执意自己拿,并念叨着:“让老奴陪您最后一段路吧。”少女面露难过。
暨玉堂一身轻便,白衣飘飘,像局外人。
走到一半,老者已经无力了,汗水湿了半边衣襟,少女亦面色泛红,喘着粗气。
四面已经无人,暨玉堂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们。
“云瑾在何处?”他开口。
老者一愣,片刻后笑道:“老朽以为,您不会问这个问题。”
暨玉堂摘下斗笠,黑如曜石的眸子望来,看得老者又是一愣。
他猜想过斗笠之下是怎样一个人,却没想到这般俊俏。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正是一幅自画中走出的谪仙模样,可以让花季的少女在梦中相会,也可以让忠实的信徒受日月垂青。
少女轻轻的“啊”了一声。这声音如此微不可闻,比心跳的声音更细弱,和着微凉的清风、林间的鸟鸣,湮没在了小小的尘埃里。此后经久,她都未忘记眼前这一幕。
老者说:“云瑾死了。”
暨玉堂只是不在意,并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从别人摒弃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丝丝真相:落魄的世家,死去的家主,还有这最后一程的路。
暨玉堂想了想,说:“你带我进山,我帮你护她。”
老者得到承诺,眼神中透露出欣慰与释然。他希望今日种下的种子,有朝一日能长成参天大树,替他荫佑这云家仅存的血脉。不做他求,只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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