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钊挥手,召了个叫人反剪着的中年婆子进来。
这婆子迎门便跪,嚎道:“大人,万事与老奴无关,是尹玉良逼老奴的。”
尹玉钊指着这头发乱蓬蓬的婆子道:“你以为那两个小子跟进来就能保得了你?便你那两个小厮寸步不离,也没有用。
尹玉良或者不会在寺院内动手,但这婆子会在外面兜售麦芽糖,你极爱吃那东西的吧?以你的心性,回程自然会大家一起吃着麦芽糖,乐乐呵呵儿的。
可你不知道,那些麦芽糖足以毒翻你和你身边这几个傻丫头,傻小子,到时候,你仍逃不脱他的毒手。”
防不胜防的毒辣,前后皆是算计。
宝如刚转身欲走。尹玉钊忽而声柔:“但长安城只要有我在,尹玉良这样的死狗,就动不得你。”
行至宝如身边,他低声道:“走吧,我护送你回长安。谁知道半路上,穷凶极恶的尹玉良还有没有什么防不胜防的招数?”
宝如也不知道尹玉钊是怎么跟英王妃等诸人交待的,只怕还会有意外,遂也不再出去打招呼,直接上了尹玉钊备在后门上的车驾,带着苦豆儿一起,由尹玉钊护送着回长安。
回程马蹄拂拂,尹玉钊额头上束着石青色绣金边抹额,胸前牡丹怒艳,一脸冷寒,默默走在马侧。
“嫂子,我记得画里的二郎神才戴抹额,尹侍卫长这打扮,瞧着像不像二郎神?”苦豆儿忽而悄声说道。
宝如是知道的,他额头正中叫她一棒子砸破了皮,若留疤,可不就成了个二郎神。她道:“不可私下笑人之缺,快快闭嘴。”
苦豆儿笑着缩回了脑袋。尹玉钊远远递了只油纸包进来,道:“这才是正经的蜜酒沙枣,尝尝味道如何?”
宝如接了过来,打开。这是大果沙枣,比李纯孝家的沙枣至少大了一圈,闻之一股酒香,咬开,里面是去了核的,嵌着圆圆一疙瘩乳酪。奶香、蜜香伴着酒香顿时覆盖舌尖,这才是宝如小时候吃过的蜜枣,相比之,她蒸的蜜枣只不过入了个门而已。
“好吃,果真好吃。”宝如赞道。
“我小时候,她就常常蒸这样的枣给我吃。顶饱又御寒,冬天里只要吃上一小碗,便跑上整整一天都不会饿。”尹玉钊难得不怒,语调平和。那个她,当是同罗绮。
宝如于同罗绮的爱,远远不及嫡母顾氏,便同罗绮死,有赵放一府人的噩耗在前,她的心其实已经麻木了,激不起更多的涟漪来。
所以她会烧掉同罗绮写的信,便尹玉钊一步步诱着,她也不肯去探究的更深。
尹玉钊这一点点的,算是在带着她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母。
她吃了枚枣,将油纸包递给苦豆儿,探头出窗子,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多大?”
尹玉钊道:“五岁。”
他又道:“其实三岁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她被她爹卖给日月山的城主,城主的王府离我们家有五里路远,我每天早晨跑去看她,在围场外看她和别的女奴一起挤奶,酿酸奶,蒸点心。每每太阳落山,她便要赶我回去,因为怕狼会吃掉我。”
烈阳当空,宝如觉得尹玉钊眼里好像有泪,一个没有血缘的姐姐而已,他似乎格外爱她,说起同罗绮的口吻,就像在说自己的母亲,或者爱人。
宝如顺着话儿问道:“那你可曾遇到过狼?”
尹玉钊一笑:“遇到过,还差点叫狼扯断了腿。然后,我就留下来了。王府的棚舍里自然不会要我。草原上夜凉,我们铺着羊毛毡,就睡在羊栏里,她怕我冷,总让我趴在她身上睡,早晨起来一抖落,衣服里满满的小虫子往下落着。”
他到尹府的时候,似乎是六岁。这么说的话,离开同罗绮一年后,他就到长安了。
“出发的那一天,王爷赐她绸衣,赐她珍珠玛瑙挂饰,胭脂水粉将她妆扮的,美的就像八月间的油菜花一样。我混身脏兮兮的,不敢抱她的裙子,然后不停的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指着遥远的雪山说,我的孩子,等雪山之巅的冰雪融化的那一日,我就会回来的。”
第146章 媚上
尹玉钊停顿了很久回头盯着宝如一笑:“结果我从春天等到夏天直到秋天落雪时她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告诉我雪山之所以叫雪山就是因为那上面的雪永远都不会融化。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宝如想来想去,有些明白了:“我小时候常见她出府原来是去找你的。这么说,你们终归还是见面了,你是不是讨厌她有了我就不疼你了所以小时候才对我那么凶对不对?”
大约正戳中短处,尹玉钊良久不语又是一笑:“恰是。好容易你们一府亡覆她若到凉州便是自由身回到西海我们会有一份很安稳的日子过,可有人偏偏不肯放过那样一个弱女子非得要杀了她。”
宝如一直觉得杀同罗绮的那个人会是季明德,也许正是因此尹玉钊知道她爱季明德所以不肯一次说出来,要一遍遍加深她对同罗绮的影响,可怎么办呢,她打定主意此生要跟季明德走下去,就不会让尹玉钊把那个谜底揭出来。
眼看明德门在望,宝如大松一口气,打着帘子笑道:“我会永远叫你做舅舅的。若你喜欢,我回去试试,也做一模一样的蜜枣给你吃。只求你不要跟着尹继业为虎作伥,你没了姐姐,还有我这个外甥女,对不对?”
策马一点点靠近,抹额随风飘扬,有那么一瞬间,尹玉钊的唇几乎擦到宝如的耳朵:“也会让我睡在你身上?”
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宝如冷冷道:“侍卫长,我是有家的妇人,这种玩笑劝你以后还是少开。季明德是永昌道上最狠的土匪,最喜欢的就是拿人下油锅,若你不想被炸成个大麻花,以后就管好自己的嘴巴。”
尹玉钊抹了把脸,牵唇一笑,苦豆儿的匕首已经逼了出来,一主一仆,在马车里冷冷瞪着他,如临大敌。
他还想多说一句,城门内涌出一群挎刀的侍卫,将马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由李代瑁的僚臣带领,逼刀亦将尹玉钊围住。
“是谁在草堂寺闹事?”人群散开一条路,纵马而来的是李代瑁,纻丝质的简式公服,连硬幞都不带,最简便的骑马远行装束。
远远见是尹玉钊,他一字一顿道:“尹二,若不想当侍卫长,想去天牢里混口清闲饭,于本王打个招呼就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荣亲王府的人,你也敢欺。”
尹玉钊先抽佩刀,再自靴中抽匕首,并腰间林林总总的暗器,一样样扔落马下,这才下马,屈半膝跪在李代瑁的马前。
李代瑁策马绕着尹玉钊兜了个圈了,扫了眼马车,吩咐僚臣:“将马车赶入城内,戒严出条巷子来,本王要问话。”
苦豆儿一柄匕首还未收鞘,低声道:“嫂子,奴婢觉得尹玉钊此人不可信,前些天他还曾掐过你,到如今你脖子上的淤青都未散。王爷肯定要问草堂寺的事,不如一口咬在他身上,除了他这个后患,否则万一改日他起了恶念要杀你,或者……”
宝如摇头:“一码归一码,今天毕竟是他救了咱们,咱们不能诬赖他,王爷有问,照实回禀即可。”
天太热,她本来是解了衣扣的。脖子上叫尹玉钊掐出来的淤青如今渐退,可恶的是,拇指掐过的地方往外浮着红,简直就像两枚吻痕。若叫李代瑁看到,儿子都不在,他会不会想,这幌子是谁种的?
宝如刚将两枚水晶锁扣扣在衣衽上,李代瑁的僚臣已经在帘外叫她了。
安义坊与城墙之间,两侧皆是高墙的窄巷,李代瑁的贴身侍卫们临时拉起坊禁,围出条将近一里长的空巷来,尹玉钊半屈膝,就在他脚边跪着。
见宝如走来,李代瑁道:“尹二说,赴草堂寺生乱的,是他哥哥尹玉良,可是如此?”
宝如和苦豆儿齐齐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