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傩舞,是从长安城九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男童们中选出一位童子由他戴上外表狰狞无比的假面面具,穿上红衣黑裤,和着鼓点而跳。
这算是皇宫里的辟邪驱魔法事待法事举行的时候按例,皇帝要饮椒柏酒。椒柏酒分之为椒酒和柏酒在百姓家里在正月初一日的时候全家齐饮由幼至长是祈求上天保佑孩子们皆能身体健康,长辈们绵延福寿的。
皇帝为天下之尊所以比天下人都要早饮一日。
殿前少年口中嗬嗬有声,鼓点愈急一把桃木剑在手中舞的愈疾殿外的文武大臣们皆多饮了两杯,如此寒夜,便踏着鼓点而合,兴致勃勃瞧那少年舞剑,并不时有人起身,为皇帝敬献即兴而赋的应景诗文。
颇奇怪的,李代瑁今天并没有参加祭庙,皇帝的叔父辈中,唯有李代寿一人出来随祀,剩下的便全是小辈了。
荣亲王府的差事,李代瑁全卸到了李少源肩上,如此重要的日子,跑到平凉观去修仙问道去了。
小皇帝接过太常寺卿敬献的椒酒和柏酒,将坐在两侧的宗亲们整个儿巡了一圈,指着御案上的柏酒道:“椒酒使人体康,这一杯朕吃了就好。柏酒使人长寿,将这一碗柏酒分成两份,一份给三叔,另一份给朕的好二哥明德,朕的天下,全由明德一肩扛着,仅以此酒,朕要敬二哥和三哥此番的漠北之行。”
李少源即刻举杯,一饮而尽,转身,便去欣赏殿外的傩戏了。
李少陵召季明德至近前,命他当年饮尽柏酒,便借自己吃了酒心热,要起来走一走。
如今的齐国公,禁军侍卫长并甘凉都护府大都督尹玉钊见小皇帝带着季明德的手就要上楼梯,还想跟来。
李少陵止步,回头斥道:“侍卫长,朕和朕的二哥上楼说两句话,又何须你跟着。”
尹玉钊再前一步:“皇上,臣是御前带刀侍卫,只负责皇上的安全,恕臣不能奉旨。”
小皇帝也怒了:“再敢多言,朕就撤了你的职。”
这下,尹玉钊不敢往前了。
武德殿总共三层,三层上四面通阔的围廊比武德门还高着一丈。
楼下热闹喧天,楼顶却唯有小皇帝和季明德二人。王朝基守在二楼的楼梯口上,确保没有人能上得来,闹中取静,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小皇帝两手袖在银狐轻裘披风之中,环顾四周灯火,淡淡道:“二叔自从顾氏去后,便愈发向道,连初夕祭太庙,如此郑重的事情,都交给三哥去做,可见荣亲王的担子,只怕他往后是要渐渐卸给三哥了。
二哥虽是外出,但在外统兵,总辖几座都护府,有没有想过,往后三哥承袭王位,您依旧是在他之下?”
季明德随帝而出,并未多添衣,除了蟒袍之外,外面只罩着件本黑色羽纱面鹤氅。
李少陵瘦弱,只有宝如的身高,季明德却是八尺男儿,临风而站,鹤氅飘飘,灯火中身影如柏,笑的分外温和:“在外臣为首,是为用兵。兵权必须集于一人,无左右制肘,军令才有由上至下,迅速而又准确的下达,不受牵制与干扰。
但在朝不同。少源虽小,却是嫡,而臣是庶,父为王时,臣尊父,少源为王,臣自然尊少源,这是天经地义。”
这话说的无比恳切,再兼半年多来,李少陵一再试探,渐渐觉得自己这个二哥沉稳可靠,尊卑有别,人也老实,轻轻叹了一息,便吐起真心话来:“朕总觉得,自上回宫变一事之后,二叔便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但非是他,他想让少源取代朕,这怕是他迟迟不肯放权最主要的缘故,朕怕自己还不及亲政,就要叫二叔谋害而死,二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季明德对待小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对待宝如的耐心:“您多虑了,王爷一颗忠心,十年如一日,如果真想篡位自立,又怎会等到今日。”
十年如一日坚守朝纲的李代瑁,曾经被世人讥讽过,耻笑过,指指点点跟着轿子戳脊梁骨过。但如今风向变了,大魏朝上下,便敢往老爹坟头撒尿的泼皮无赖,也不敢骂荣亲王一句不好。
谁要敢笑话荣亲王戴过绿头巾,立刻便有几十个拳头揍在他身上。
李少陵有苦难言,叹道:“是朕多想了,今夜除夕,朕单设了一桌家宴,与二哥同饮两杯,二哥切不可推辞。”
唯有一个王朝基跟着,自后面下了楼梯,就在武德殿的阁楼上。
檀木雕框,云母贴成四季如意的屏风闪着淡淡的冷光,龙涎细细,宝蓝色云龙捧寿纹的锦面蒲团,黑漆嵌螺细的小几上不过摆着几样家常菜。
殿外的傩戏停了,太监出宣,群臣入后宫,给在两仪殿中等待的白太后去拜寿了。
阁楼上顿时清寂,唯有一琴师,隐于帷幔之后,奏着一首《潇湘水云》,听够了方才宣闹哄天的傩戏之乐,此时一尾古琴,弹奏间仿佛有烟雨,锁笼千万里,一叶扁舟,前不见山后不见水,却又悠然自得,果真能叫人收摄人心。
俩人对坐着吃酒,唯有王朝基斟酒。
“二哥觉得此曲如何?”
季明德道:“恰合此刻吾之心境。以臣之意,若能与你二嫂辞去纷扰,归耕田园,再好不过。”
真想做闲云野鹤就对了,否则赶走李代瑁,再来个季明德,他依旧要仰人鼻息。李少陵亲自斟酒:“按理来说,朕已及冠,朝中要事,就该由朕亲自来处理。但二叔这些日子积极为三哥铺路,连除夕的祭天,都让少源代他,这显而易见,他是想让少源取朕而代之。”
李代瑁那个人,死心眼儿,认准了谁就是谁。
曾经认准李少陵的时候,专心辅佐,不会听任何人一言一语之劝。如今弃李少陵,就坚决阻拦他亲政,无论任何臣工来劝,没得商量。
见季明德眼观鼻,鼻观心,嵬然不动听着琴声,李少陵再抛一句:“二哥须知,当初少源和朕的宝如姐姐可是订过亲的,您徜若忠诚于他……唐太宗杀兄夺嫂,您是秦州解元,史书应该读过的。”
季明德适时递了一句:“无论他人如何想,臣誓死追随的,唯有陛下一人。”
李少陵觉得还不够,他不止想听季明德表忠心,还想让季明德亲口许诺,至少逼李代瑁退位,还权给自己。
正想再多说两句,季明德温温一笑:“这位琴师弹的颇有趣味,为何帷帐深垂,要躲于幕后呢,何不出来,同饮一杯?”他是想以此岔开话题。
王朝基随即掀开帷幔,扶桑进贡来的山水屏,远山,草舍,寒枝,烛火将山顶的薄雪映成了略诡异的淡蓝色。
屏风前端坐一人,怀抱古琴,青灰色布衣,怀中抱琴,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花堆玉树,忽而抬眸,恰迎上季明德颇有几分赞赏的眼神。
季明德一下又一下的鼓着掌:“不期白姑娘相貌生的美,竟还有如此高超的琴技。”说着,他起身,捧酒至白明玉身畔,缓缓弯腰,将那斟酒递给了她。
阁楼上的家什皆矮,便皇帝,也是席地,坐在蒲团上。弯着腰的季明德,看起来仍旧高大到突兀。
白明玉双手按琴,其音顿止。伸手接过酒,她扬面,略含着些羞涩:“不想明德也懂琴。”
羽纱质的鹤氅在烛火光影下泛着酒红色的淡光,他双眸暗沉,笑容温和,叫白明玉全然无法想象,如此斯文儒雅,满身书生气质的人,在战场上会是什么样子。会如何统率三军,奋勇杀敌。
心略乱,酒洒衣裳。
李少陵和王朝基不知何时退了。
阁楼上只剩两个人,季明德和白明玉。
季明德依旧着着,白明玉本是坐着,忽而推了琴便跪:“明德,明义的事情,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相信,我当初真不是故意要把他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