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1 / 2)

他紧握剑柄,冷冷一笑:“只怕届时会有大把老恩客捧场,趁着赵相之名,你可以从豆蔻年华,跳到徐娘半老。”

宝如声音渐昂:“我祖父赵放,人称素衣丞相。以寒门之身而入仕,为相三十年,兢兢业业,从无有一日敢轰于朝政。

我母亲年四十而不辍织机,家中人口四季衣饰,皆由她带着仆妇们织出。如此一府,不曾贪赃,不曾枉法,却死在往岭南的途中,余我一个孤女,您觉得我还能找到别的谋生之途?”

整个长安城中,最爱宰相赵放的,大约就是这些小摊小贩们了。他每每下朝,骑着头毛驴各街市闲逛,总要问问市价生意与行情,不论理政如何,表面上瞧着是个胸怀百姓的好官儿。

赵放一府被流,死于半途的消息,只在贵族阶层流传。这些入芙蓉园摆摊儿的小摊小贩们却是头一回听说,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那么好的相爷,真的死了?”

王定疆转身对着舞台下的摊贩们,却是一笑:“赵放之罪,在于科举舞敝,放任儿子赵秉义倒卖考题,此事满朝上下皆知,小丫头,他是罪有应得,不要混淆视听,造谣生非。”

宝如冷笑:“你说我爷爷科举舞敝就舞敝,定罪要有证据,我且问你,你们朝廷的证据何在?”

赵放之罪定在科举舞敝,但并非当时定罪,翻的是六年前的旧案,无人证,无物证,只凭宝如嫡母的娘家兄弟考取了当年的状元,朝中几位亲王便认定赵秉义倒卖考题,匆匆定罪之后,便发往了岭南。

表面一重罪,私下一重罪,若摆在光天化日下来论,以李代瑁为首的朝廷,并不占理,所以宝如言之凿凿而逼。

几位国之亲王,六部众多文臣今日皆在芙蓉园中,王定疆怕再吵下去要生乱,向前一步,在宝如耳边悄语:“小丫头,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撞上了大事,还从宫中私带东西出宫。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先帝那封血书,你给尹玉钊了?”

宝如手中寒刃微闪:“至少他不曾加害于我赵府,我便要给谁,当然也是给他。”

王定疆转身看着尹玉钊,若有所思。当是在分辩宝如把血谕给他的可能性,而宝如趁的,恰是他分神的机会,眼看他在自己身边踱步,全部的戒心在尹玉钊身上,对自己一无防备。

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准备,她要在舞台上杀王定疆,哪怕杀不死,哪怕只是伤了他就被他的私兵捅成个马蜂窝,百姓看在眼中,商贩们看在眼中,她是相门之女,便死,她也是相门烈女。

旗楼上三个人皆屏息,季明德扬在半空那只手久久不曾落下。

一开始,他是放任宝如的。从前年十月开始,长达一年半的磨难,满府俱灭,被逼到奄奄一息,她总要有个渲泄口。

季明德饶有兴致,想看看宝如当初张牙舞爪,宣称能杀掉自己的剑法到底有多厉害,但事情渐渐不受控制了,同在一个舞台上,箭矢飞出,误伤了宝如怎么办?

他忽而说道:“这样不行,稻生,给你在齐国府的眼线发令,引开尹玉钊。”

稻生随即跑出旗楼,不一会儿,尹玉钊身边跑来一个小厮,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尹玉钊转身就走,王定疆两步飞跃,自宝如面前跃了下去,却是直追尹玉钊。

皇帝的禁军侍卫长转身要跑,大太监在追,宝如酝酿好久的剑还未送出去,还在舞台上怔怔儿站着。

只听噗呲一声,似乎有物从飞奔的王定疆脖子上穿过,梆的一声钝响,剁入身侧一棵柳树上,矢没三寸,稳稳钉在树上。

王定疆也停在原处,铁箭矢力道太大,穿颈而过,并不疼,空洞洞的凉风和着股子热血。他伸手欲抚,再一柄箭矢,自他腑下穿过,远远剁入泥土之中。

能发铁箭的唯有青铜驽,驽太重,上弦非得二人不可,并不适用于两军对战,但适用于暗杀,所以是禁器。

王定疆脖子上血顿时汹涌喷渤,一瞬之间,宝如觉得人当是季明德杀的,因为她曾见他在家摆弄过这样一幅铜驽。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直白的暗杀,被杀者还是太后娘娘身边第一宠宦。季明德这是要救她。

围观的人群已被吓的乱踏乱散,宝如趁乱自后侧小门上跳下舞台,几步奔到曲江池畔,远远将那开过锋的宝剑扔入曲池之中。

紧接着,她便往那枣摊前狂奔,握过那柄未开锋的剑时,宝如长舒一口气,回头,便见尹玉钊手中还是那封锦匣,冷冷盯着她。

他打开锦匣,里面是根黄灿灿的胡萝卜。

“李少源大婚,你就送他根胡萝卜?”尹玉钊问道。

宝如笑的极难堪,解释道:“家贫,也没什么好东西赠予。恰我爱吃萝卜,家里买的有些多了。”

王定疆的私兵们围了过来,大概是想来捉宝如的。尹玉钊手抽佩剑,喝道:“滚!”

他剑点上宝如的鼻尖,道:“我拿你当知已,你却拖我淌浑水。”

若王定疆不死,问他要这锦匣,打开里面是根胡罗卜。尹玉钊觉得自己这禁军侍卫长就算做到头了。

隐隐中,尹玉钊猜测宝如手中一定有对白太后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也许和小皇帝的生世有关,也许就是先帝临死前留的血谕,毕竟满长安城的人都在传,小皇帝李少陵是荣亲王李代瑁的种。

也许宝如手中恰有能证明此事的东西,所以白太后和王定疆才对她穷追不舍。

今日若王定疆不死,白太后会怀疑他,尹继业也会怀疑他,多少年经营,他装的像条狗一样在主子们面前讨乖摇尾巴装好人。炮竹叫她扔到他手里,谁他妈会相信里面装着一根胡萝卜?

他会像条狗一样被尹继业弄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好在王定疆死了,今天的事情,将由他向白太后和尹继业汇报。

尹玉钊长吁一口气,忽而振臂高呼:“所有禁军听令,包围东南角的旗楼,捉拿放箭矢的贼人!”

在苑中诗会上夺魁的方衡擎着朵牡丹,率众浩浩荡荡而来,恰就看见这幕乱局。

混乱之中,宝如手中提着把剑,一身兵服,发髻高挽,露出洁白光亮的额头,圆蒙蒙两只大眼睛,那猩红的唇微张着,一脸茫然,挺立在洒了满地的蜜枣铜钱之中,仰望着东南方那座旗楼。

箭矢从那里发出,季明德应当就在那座旗楼上。

李少源是叫尹玉卿强拉来的。她一路叽叽呱呱:“方衡这小子自幼儿傻傻的,去岁跟在他爹身后偷偷跑回秦州,说要把宝如妹妹从那个狗皮膏药贩子手里赎回来,结果呢,人没有赎回来,白白失了五千两。

他娘前些日子来咱们府做客,还念叨这小子傻呆呆叫赵宝如迷失了魂魄,你瞧瞧。他这不就找到心上人了?”

李少源虽将宝如放下,一心一意要跟尹玉卿过日子,但每每听到狗皮膏药贩子几个字,仍是刺心无比。转身便逆人流,要重回内苑。

尹玉卿又追了上去,忙迭儿道:“瞧我这张嘴,宝如妹妹的丈夫分明是秦州一等一的大药材商,对不对?”

李少源忽而转身,遥望舞台的方向。

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他的小姑娘,穿着件深蓝色的兵服,乌发高绾,玉长的脖颈,茫然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

自打从秦州回来,李少源的腿倒是会走了,但神却不知丢去了何处,每天行尸走肉一般。自打二人圆了房,无论尹玉卿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亦会完全答应。

止在这一刻,尹玉卿觉得他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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