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傅秉英杀了自己数次,应该避之不及,但鉴于身怀任务,必须勾引,因此接近无可避免。可此一时,他的心情分外不同,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看见傅秉英双腿无力,就想走到他身边,这股感情太纯粹了,来的没有任何逻辑,只有心头一软算作预告。
“粟夫人,你为何要接近我?”
“妾身不知。”
“夫人此举莽撞。”
“无妨。”
傅秉英看着水面,微波晃荡,照映着粟正的面容不太清晰。但他仍然可以从中看出身后之人的迷茫。
他在迷茫什么?傅秉英也跟着迷茫起来。
通常,粟正会开玩笑,会撒泼,会挑逗,会撩,但他不会沉默,在傅秉英跟粟正认识的时间里,除了睡觉,后者几乎没有长时间的沉默。对他而言,沉默仿佛是在浪费生命,浪费了一切可以用荷尔蒙勾引别人的机会。
但是有一次,粟正整整沉默了一天。
那是在他奶奶的葬礼上。
这件事刚发生的时候,粟正和傅秉英才亲热完,一个电话打来,粟正接通,对面冒出了一个老头儿的声音,因为这个不存在意外可能性的声音,傅秉英刚刚鼓起的腮帮子瘪了下去。
“是谁?”他问。
“我继爷爷。”粟正笑了一声。
那个笑容,傅秉英现在都还记得,并且一直觉得,那是粟正真正生气时的模样。那个笑容充满了冷漠和恶意,用嘲讽自己的方式彻底地展示了不屑的态度。
继爷爷?傅秉英还以为是自己亲戚少,少见多怪,他只听说过继父继母,没听说过继爷爷继奶奶。
顾名思义,就是他奶奶重新找的伴侣。
对方苍老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人民医院,你奶奶要不行了……”
这句话之后,粟正就开始了大段的沉默。当时是早上九点,傅秉英给他咬的快感还残留在身下,但他的心脏和大脑已经与其他器官分离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洗漱,吃饭。傅秉英关切地看着他,什么也不敢说,他从没见过粟正这样子。
傅秉英给粟正做了他最喜欢的瑶柱海鲜粥,后者只喝了一口,突然就停了下来,将瓷勺子啪地排在桌上,外套都没拿,直接冲了出去。
等收拾好一切,堪堪赶到的傅秉英,见到的,是粟正像个陌生人一样,盯着他奶奶的尸体。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是缅怀,不像是悲伤,不像是忍耐,他像在逛超市,逛到了一个奇怪的商品,然后站在货架前读说明。
这样的粟正让傅秉英感到陌生。
然后,奶奶的尸体被拖走了,粟正脚一软,踉跄了一下,傅秉英赶紧扶住他。随后那具尸体被殡葬公司的人运去了殡仪馆,傅秉英开车跟着他们,粟正坐在副驾驶,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嘴巴紧抿,像一条巨大的伤疤。
送葬的人很少,寥寥数人,尽是继爷爷那边赶来的亲戚,最应该到场的粟正母亲却没有露面,所有人都在小声啜泣,只有粟正面无表情,像是来讨债的黑社会,看见自己的欠债人死了。
傅秉英看得出来,粟正的继爷爷很怕他,连打招呼都是远远地点头。
“你去上柱香吧。”傅秉英劝道。
“不用。”粟正很快说道。
“我在这,别难过。”傅秉英拉住了他的手。
“嗯。”粟正应道。
他并没表现出丝毫难过,但那时候傅秉英坚持认为他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现在再回想,当时的粟正比起难过,眼睛里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迷茫。
这种迷茫和池水里倒映出的迷茫相似。
很快,他们从葬礼现场离开,甚至连火化都没去。
傅秉英对亲情淡漠,但他认为粟正不是这种人,或者说,他希望粟正是个与家人相亲相爱的人,仿佛这样能弥补自己内心的不足。
对此,在不解之余,他甚至有点儿生气。
粟正曾不止一次给他讲过自己的小学、中学时光,里面,奶奶占有重头戏,一开始傅秉英因为粟正对奶奶表现的喜爱而喜爱奶奶,他在心里自发地刻画了一位会唱戏,声音嘹亮,精神抖擞的俏皮老太太,假装她是自己和粟正共同的亲人,这种温情的幻想,给了他一个家的概念,三个人,有长辈有晚辈。
葬礼那天粟正的表现令他失望,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自作主张构建的家庭。但很快,粟正的沉默更令他心慌,他最喜欢的到底还是粟正。
“你在难过吗?”
“有一点。”
“你可以对我哭。”
“我不想哭。”
粟正很少对着人说出直接否定的话,他认为那样太伤人,但傅秉英并没有觉得自己被伤到,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懂粟正。
还在第二天粟正就恢复了正常,仿佛把一切都留在了梦里,傅秉英通常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但昨天的粟正离他太过遥远,像是隔着整个太平洋遥望。当粟正恢复正常,他的心中,安心占据了重大比例,甚至愿意主动忽视不安因素。
嗒、嗒嗒、嗒嗒嗒嗒……
雨珠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莺儿举着伞从花园里小跑过来,紧张道:“夫人,下雨了,咱们回去吧。”她听见那些下人婆子们在议论纷纷,话语中满是对大少爷傅秉英的不屑,和对接近大少爷的粟夫人的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