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是你身体里的一块骨。”妖月道:“天道重置,程翌没有前世的记忆,你也看不到前世之景,对吧?”
“我才从婆娑的领域里走出来,我看到了他们前世发生的事。”
星冕的眼瞳,在此刻微微缩了一下。
妖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复杂,问:“你要看吗?”
看。
自然是想看的。
这是这么多年,撑着他一次次苟活下来的信念。他在中州多撑一时,属于程翌和宋玲珑的时间就又长了一些,因而他坐在枯井边,看着世界树一点点重焕生机的时候,脑海里想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做什么。
宋玲珑喜欢玩,上天入海,程翌便该是推了手头的事,陪她玩,陪她闹。
或许中州之外,曾经偏远荒凉的地域,如今也繁荣起来。在那里,他们忘却前尘,投生到了普通人家,茶米油盐,时间在袅袅炊烟和日暮黄昏中溜走,他们年少相知,从朝气蓬勃到白发满头,到死的时候,心中牵念的也是彼此。
或许,他们生在某一届的某个世家,她依旧是天之娇女,高高在上,他才没了家人,低如尘埃,她再将他拉起来一次。这一次,没有什么天道,没有世界树,没有秦侑回,她耐心等一等他,他陪着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那样的场景,哪怕仅仅是个未成形,捕捉痕迹的念头,都美好得令人心生向往,目眩神驰。
妖月衣袖翻动,不过顷刻,整座密室便已被朦胧的镜像所笼罩。
星冕抬头,静静地看下来。看到那个叫宋湫十的姑娘,被他那块骨蛊惑着,为了保护他,离开了自幼生长的地方,离开父母,抛弃了一切,为此,她不得不放弃最喜欢的琴道,转修它法,她很坚强,不论什么时候,哪一世的她都是爱笑的,可自从跟着他之后,她的脸上就很少有笑容了。
她不开心,这种情绪,饶是此刻作为局外人的星冕都感受到了。
程翌出身不好,被父亲和族人嫌弃,后期还被妖族通缉了好长一段时间,宋湫十跟着他东躲西藏,再也不是那个主城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她昔日喜欢的东西都不再提,那么爱玩爱闹的一个人,再没有出去听过一场戏,会过一回友,日常便是在屋子里发呆,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在他身边,却也只有人在他身边。
程翌到底是从星冕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一块骨,对宋玲珑的喜欢,藏于骨血,根深难移,可人身处底层,腹背受敌的时候,喜欢这种东西,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
程翌必须咬着牙往上爬。
恰在此时,他接触到了天族公主莫软软,而当时,天宫内乱,为废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莫软软坚决不肯让骆瀛受制天族众长老,莫长恒却穷追不舍,莫软软几次三番出现意外。
意外的次数多了,又在那种节骨眼上,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长恒可以狠下心,不认这个妹妹,可以做得出来,但莫软软不行,她从小被护着长大,没什么出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哭包性格,遇到一个骆瀛都要带回来,更何况这么多年,也曾真正疼爱过她的亲兄长。
她一遍遍跟莫长恒说,皇太女的位置,谁给她,硬塞给她,她都不要,她就要他们回到刚开始,他们四个好好在一起,说说笑笑,她惹了事还可以哭哭啼啼回来找人撑腰。
可莫长恒失心疯,他不听,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只要莫软软活着一日,天帝和长老团的念头就一日不会停歇。
在这样的摇摆中,莫软软处于绝对的被动。
这直接影响到了骆瀛。
他一日日提心吊胆,人很快消瘦下去,莫软软走到哪,他便跟到哪,片刻不离身。
程翌利用了这个大好机会,从中做了文章。
莫长恒第五次试图对莫软软下杀手的时候,死在失了控的骆瀛手上时。
恰恰在这个时候,程翌将莫软软引了进去。
之后的一切,自不用多说。
莫软软受了这样一场刺激,整个人恍若脱胎换骨,从前的稚气和不成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褪尽,她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清醒过来。
莫长恒一死,皇太女的身份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而那段时日,程翌就在天宫陪着她,他长得温柔,说话也和气,很招女子喜欢,更何况早年他还曾救过这位小公主,很快就得到了信任。
皇太女的寝宫,他随意进出。很快,流言四起,有说骆瀛终于被厌弃了的,有说他这位黑龙族的公子要一飞冲天了的,悠悠众口,堵都堵不住,更何况两位当事人也没想着去堵。
白日,皇太女莫软软开始学着处理政务,许是身为皇家人,天生对这些东西就敏感些,处理起事情还算得心应手。
他们两其实也没什么好聊,大多时候,都是莫软软在说些从前的事,说莫长恒从前是真正疼过她的,说起骆瀛,再说起云玄,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位置就这么吸引人,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要爬上来,就连亲兄长都想要她的命。程翌往往沉默地听着,附和她,安慰她。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
谁不想要呢?谁都想要,而且往往处心积虑,不择手段。
在此期间,骆瀛一直未曾现身。
直到皇太女正式册封,天宫重臣入朝,骆瀛才头一次走出自己的院子,进入了天族正殿。
他少了一条手臂。
莫软软坐在天帝身侧,看着那条空荡荡的袖子,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用尽了全力忍着,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回去之后哭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关系,怎么会在一息之间分崩离析,不堪入目。
莫软软和程翌定亲的时候,后者忍不住,回了一趟江边小屋。宋湫十就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她也没地方可去了。
那日夕阳似血,晚霞红眼,湫十站在树荫下,显得很温柔,很干净。
程翌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宋湫十就像是他的救命稻草,只有抓着她,他才会觉得安心,因为他觉得全世界都可能离他而去,可宋湫十不会,她都愿意为他做到那种份上了,她得有多爱他。
直到他发现,湫十并不在乎他定亲的事。
或者说,她满心满眼,全是铺天盖地传来的秦冬霖入魔的消息,她头一次露出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慌张又无措的神情。
她找到他,说她要离开。
那是第一次,她从主城离开之后,再次提到秦冬霖,提到主城,提到流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