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句问话。
天族一向自视甚高,从远古至今,跟妖族的关系都不太好,秦冬霖未觉醒前,作为妖族最耀眼的天骄,跟身为天族三小天王之一的莫长恒关系绝对算不上好,甚至还有过好几处争锋相对,大打出手的情形。虽然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至于回过头清算那些小打小闹,可现成的点点头就能不动声色落井下石的事,谁不乐意呢。
湫十见无人说话,视线一转,落到了几乎一夜之间沧桑下来的天帝身上,红唇微动:“天帝,这也是你的意思?”
程翌花大心机安排天帝服下死蛊,这一步棋走得很险,但也很有效。
死蛊如其名,服用者才服下去的那段时日并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等半个月之后才会现出端倪,一旦开始发作,就极其凶猛。蛊虫会蚕食掉内里,等整个人生机耗尽之后,蛊虫也会死在人体空壳之内,而那个时候,莫长恒已经坐稳天帝之位。
届时,该怎么查,能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归程翌说了算。
死蛊凶险,早就被列为禁物,这种蛊十分难寻,举世罕见,而且具有非常大的约束性,并不是说蛊虫在谁手里,那个人就可以对任何自己看不惯的人下死手。它最令人毛骨悚人的一点是,它只会在至亲血脉中起到作用。
只有蛊虫无害的一头落在莫长恒身上,至毒的一头落到天帝身上才可能成功。
研制出死蛊的人,用此一招,眼也不眨,兵不血刃的毒杀了包括自己父母亲在内的五人,他们死后,他也没有独活,平静赴死,唯一留下的,只有几颗尚不成熟的死蛊。
纵观全局,其实程翌的诡计一旦成功,对莫长恒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他拼着跟程翌鱼死网破,也要站出来提醒天帝那杯酒不能碰。
他不想失去自己的父亲。
在站出来之前,他就应该想到了自己之后将要面临的讥笑,嘲讽,唾骂,他所拥有的一切光鲜亮丽的地位和荣耀将被毫不留情的收回。
这其中区区绕绕的关联因果,湫十能想到,天帝也能想到。
可一向自诩名门望族,正道之首的天族,容不下一个堕魔的太子,他身为天帝,无法出这个头。
天帝拢在衣袖下的手掌缓缓握了握,他面沉如水,从座椅上抽身,朝上拱了拱手,声音说不出的沧桑:“但听君主、帝后吩咐。”
但凡秦冬霖和湫十说一句准,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若说不,天族内部说不准还要对他们不满,什么好没捞着,还可能得到一堆背后的闲言碎语。
若是往常,湫十压根不会去管这样的事。中州时,各族各世家内部立储废储,上一道折子,秦冬霖和她扫过一眼,只会大笔一挥写一个“准”,不会细问诸多内情。
但……
湫十微微侧首,看了眼秦冬霖,被他摁着的小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动了下。
“六界初立,人妖天鬼佛魔排名本不分先后,后来魔族臭名昭著,在位者接连丧失心智,被杀戮控制,造成天地大动荡,后来各族各界围剿,才将事态平息,魔族偏居一隅,安分度日。”说到这,湫十目光在天族一众长老的脸上掠过,才接着说了后半句:“可魔修是被天道允准的存在,莫长恒受人控制,也知不能行此事,可见心智如常,心中并无杀戮之意,若凭此废黜太子,我以为不妥。”
说罢,她偏了下头,问:“君主以为如何?”
肃正严明的君主终于停止了漫不经心捏她指骨的动作,他眉目清绝,勾唇笑起来时便如严冬终逢春风,坚冰化成水潭,声音中攻击性和压迫感骤然消减不少:“帝后说得有理。”
说罢,他像是终于耐心告罄一样,抬眼看底下的天族之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最上面坐着的两尊大佛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于是左右看看,都没出声。
天帝攥着的手掌微不可见地松了松,手背上突起的层层血管漫了下去。
“既无事,就都散了。”秦冬霖掀了掀眼皮,长指在半空中往下点了点,示意婆娑留下。
须臾,席上的人三三两两离座,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口灌进来,将夏日的暑气一层层压下去。人都走了之后,湫十腾的从座椅上站起身,提着裙摆蹭蹭蹭地越过殿前阶梯,像一只翩跹素蝶般追到殿外。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帝后架子。
秦冬霖看着自己一瞬间空了的手掌,又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微不可见勾了下唇,朝长廷道:“去将父母亲请来,就说我有事同他们商量。”
一炷香之后,议政殿内,湫十挽着宋呈殊的胳膊撒娇,仰着张楚楚动人,极易令人心软的脸,一声比一声甜,宋呈殊绷着张脸,又实在禁不住她哄,而往往脸上才崩开一道裂缝,想想他这十年操的心,查的书,就又恢复了不配合的状态。
湫十意识到事态严重,先是端茶后是捶背捏肩,认错的态度别提有多好。
没过多久,流岐山妖主秦越和阮芫一前一后踏进议政殿,后者见到湫十,眼前微亮,她朝湫十招手,拉过她仔仔细细地看,柔声问:“什么时候出关的?这次闭关时间怎么这么长?”
自己的孩子进了趟秘境,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中州君主的事,阮芫也消化了一段时间,而最终让她放平心态真正接受这件事是因为,她发现秦冬霖还是从前的样子,面对公事,半点情面不讲,严苛到吹毛求疵的程度,面对他们,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偶尔跟秦越对弈,仍是半点水都不放,气得他爹提着棍子要赶人。
所以她想,她这个儿子对宋湫十,也一定还是从前那么喜欢。
“阮姨。”湫十喊了她一声,声音依稀还是小时甜滋滋的样子:“中州秘境之后各方面有所顿悟,所以时间长了些。我是昨日出关的。”
阮芫点了点头,拉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宋呈殊的冷脸,整个殿内的气氛有些过分安静,直到从侍将不明所以的宋昀诃请进议政殿。
“小十?”宋昀诃见到湫十,微楞,而后笑起来,朝秦越和阮芫行晚辈礼,一个个叫人:“秦叔,阮姨。”
最后转到宋呈殊面前,叫了声父亲。
“什么时候出关的?白棠院的人怎么没来通知一声。”十年未见,宋昀诃显然也憋着许多话要跟湫十说,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不是说这次闭关需要上千年?这么早出来,你恢复从前的修为了?”
湫十飞快朝他眨了一下眼,宋昀诃还要再问,就见宋呈殊眉心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什么从前?你怎么知道有从前?”
两句话,宋昀诃立刻意识到不对。
他看向湫十,后者慢慢伸手捂住了脸。
宋呈殊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两下,连着笑了两声,问:“你们兄妹两跟我打哑谜是吧?”
宋昀诃头皮发麻。
这样的情形,从小到大,他太熟悉了。每次湫十犯了什么错,宋呈殊看着她那双眼,听着她委屈巴巴认错的声音,一腔怒气没处可发,转头就瞅上了他。
“宋昀诃,出来。”宋呈殊负手踏出议政殿,站在长廊外的红柱子边上等着。宋昀诃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隔空点了下湫十的鼻尖,道:“小闯祸精,又得我给你挡灾。”
阮芫有些惊诧,看向秦冬霖,问:“小十不会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