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身男子劲装,眼尾透着一股凌厉的味道,流岐山的妖主还曾为此笑过秦冬霖,说他带出来的手下,不管男女,都俨然是一股秦冬霖的不近人情的意味。
流夏话音落下,她才准备说什么,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响动。
她转身,看见原本床榻上隆起的一团现在已经拥被坐了起来,长长的发落在她的肩头和后背,海藻一样散开。
秦冬霖抬眸,将手中的竹简放回桌面,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轻与缓:“怎么了?”
湫十像是突然惊醒了,这会还是懵的,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自然而然地转过头,直接无视了一边杵着的长廷和流夏,黑沉沉的眼落在秦冬霖身上,半晌,才蠕动了下唇,慢吞吞地吐出个字来:“吵。”
从她坐起来的那一下,秦冬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这人浅眠,被吵醒了有很大的脾气,有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坐起来的,还有突然起身就往外走的,情况严重些,她能看着人突然就吧嗒吧嗒掉眼泪,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而这样的一幕,在她真正清醒后,是一概记不起来的。
秦冬霖走到床榻边,自然而然地坐在床沿上,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不难听出,用的是哄闹脾气小孩的语气:“不吵你。”
“接着睡?”
湫十想了一下,又拥着锦被躺了下去,而且这一次,就连头发丝都用被子遮住了。
一副烦得不行,谁也别想再吵着她的架势。
秦冬霖起身,浅声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摆手让两人出去了。
月色下,长廷和流夏又沿着原路返回。
拐进一条被左右两边营帐开辟出来的小路,流夏忍了忍,没忍住,破天荒问了关于这位主城小公主的事。
“少君和湫十姑娘,从小就是这样吗?”流夏刻意放慢了脚步,问长廷。
长廷跟她不一样,他是自幼跟着秦冬霖做事的,很多事,他知道得远比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全靠猜和想的流夏多。
长廷挺欣赏流夏的干劲和韧性,这姑娘从不喊苦,喊累,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无二话,心境扎实,看着是一块真正能发光的石头,作为同僚也堪称无可挑剔,因而也愿意多回答些她的疑问,满足一下女孩子的好奇心。
“从小就这样。”换下公事公办的口吻,他跟流夏闲聊起来:“现在还好些了,你是没看见几位公子被湫十姑娘连累得三天两头跪祠堂扫院子的时候,那个热闹样子,啧。”长廷像是回想起什么场景来,又笑:“湫十姑娘会哄人,总能随便逗得人开怀。”
“我听外边人说,少君和湫十姑娘互相不对付,今日一见,才知并不如此。”流夏难得有些紧张,语气却竭力放得轻松。
长廷闻言,却只是哂笑了下,道:“那群看热闹不怕事大只干些捕风捉影的事,自己过得不愉快,便将别人的生活也编排得不愉快。”
“你我为同僚,都在少君手下做事,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免得自己人还跟着外人一起瞎猜测。”长廷越说,声音里的笑意就越浓:“我们妖族五百年过一回生辰,但湫十姑娘不,她每年都要过,开心了过,不开心了更要过,提前十几日,我就要问过少君,该送去什么样的礼物,但大多数时候,少君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
“湫十姑娘喜欢饮茶,越香越好,每回她一来,少君院子里待客的茶全部都要换成符合湫十姑娘口味的。”
“湫十姑娘喜欢听戏,少君每隔两三个月,便要抽出一天时间去天外天,或是人间的酒楼里陪姑娘听戏。”
“……”
湫十姑娘,湫十姑娘。
能让跟在秦冬霖身边最久,分量最重的从侍将这些小细节倒背如流,可想而知,宋湫十在他本人心里,是怎样的分量。
若不是真的喜欢,秦冬霖这样的人,这样高傲的性情,真的会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父母之命,而为宋湫十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吗?他真有那样听话,甚至到了任人摆布的程度吗?
方才账内那样的情形,流夏甚至连自欺欺人的念头都升不起。
而长廷说的这些话语,则化为了一句话,重重地落在了流夏头上。
流夏苦笑着,问自己。
——她真的要做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插足者吗?
她为了秦冬霖,一步步努力,成了今日的模样,又要因为秦冬霖理智全无,明知不该为而偏要所为吗?
最开始,她想,若只是流岐山和主城决定联姻,秦冬霖无意,宋湫十无意,那她一定默默守在他身边,跟着他的脚步,很努力地往前,往上爬。她给不了他如宋湫十那样强大的家庭背景,但她可以成为流岐山最骁勇的女将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哪怕宋湫十喜欢他,她也可能因为不甘心,而暗地里卯着劲争一争。
可唯独这种情况,也只有这种情况,流夏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她身为妖族,修为和一身本领,全是靠自己脚踏实地一点点得来的,在别人眼中,她亦是天骄少年,有着丝毫不输男子的优秀和出色。她从小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份骄傲。
她年少的喜欢可以如落花般付诸东流,无疾而终,但不能化为见不得人的暗疮,在黑暗里腐烂溃败,流着脓水,散发出恶臭。
第64章 二世
月色穿过白色山川脉脊,落在厚厚的冰层上,颜色如霜似雪,在这样宁谧的夜里,连浪潮的涌动声都小了起来。
深夜,秦冬霖将手中的笔摆回砚台的时候,睡在雕花小榻上的人已经翻了个身,原本用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也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小半个出来。
他信步行至床榻前,自身而下望着那张露出一半藏着一半的小脸,半晌,一掀衣袍,坐到了床沿边。
没过多久,她就自发自动地凑过来,被捂得粉嫩的耳朵蹭着他的腿侧,黑发凌乱,衬着雪白的肤色,透露出一种视觉上的强烈对撞。
不得不说,这副模样的宋湫十,真的有令人心头一软的本事。
看着很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秦冬霖深深地凝了她两眼,半晌,悄无声息起身,行至营帐边。
用灵力构建起来的营帐,其实像一个密闭的小世界,面积不大,开有两个小小的窗,帘布掀开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无数白色的鼓起的营帐,如同一个个倒扣着的碗。
秦冬霖垂在衣侧的长指动了动,窗前的帘子像是被一只手捏着往上翻,外面的情形便纤毫毕现地出现在了眼前。
清冷的月,宁静的夜,和缓的浪层。
那么多个营帐,上千人的队伍,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