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建筑工程工序繁多,挖土方、基坑支护、测量放线、打桩、搭脚手架、扎钢筋、塔吊、灌混泥土、水电、防水等等,单最基础的建筑施工都要囊括这些,更遑论要建造交通枢纽和综合体的市政大工程了。
郑海川所待的这个小片区已经完成了基础的钢筋工程,接下来需要浇筑混泥土,等待养护牢固,然后再进行下一步作业。
当然,整个工程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有的片区甚至才刚开始挖建地下结构,郑海川他们还有的是活做。只不过现阶段,在人员饱和的短时间内,一部分钢筋工需要停一阵子,等待其他部分的前序工作完成,他们才能接上继续做。
工区里最终只留下几个干了二十来年的老钢筋工做补强,郑海川他们其余人便暂时没活了。大家虽然都理解,但一群人中间还是渐渐浮起了焦躁的情绪。
毕竟没有活做就意味着没钱挣,好些人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第二天去其他工地碰碰运气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散场前工头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钱。接着就按照今年开年后每个人上工的情况,给大家分了。
郑海川也到手了好几千。
这当然不是郑海川这段时间工作的全部工资。但大多数时候,工地都不会一次性给工人结清工资的。有的是因为故意克扣,有的是资金周转有困难,有的则是需要留住工人避免之后临时招不到人。
总之农民工要想按时拿到自己应得的钱,难度跟找到个称心的婆娘一样难。
郑海川也不贪多,钱拿到手就乐乐呵呵和工头道了谢。毕竟,这几千块可够他和小禾苗儿生活好几个月的了!
他仔细把钱揣进兜里,一路捂着回到家,然后取了卡立马存到了银行里,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晚饭时,郑海川破天荒的做了两荤一素一汤。
一盆土豆烧排骨,一盘鱼香肉丝,炝炒小白菜,再加上一锅黄瓜皮蛋汤,丰盛得像是在过节。
“幺爸,今天哪个叔叔阿姨要来我们家吗?”
郑嘉禾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了。郑海川在用高压锅炖排骨的时候他就耸着小鼻头一直往厨房瞅,等后来一盘盘菜上桌,郑嘉禾更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哇~再加两个菜,都能够上村里摆宴的九大碗了哩!
郑嘉禾虽然馋,却没有上桌就拿筷子扑食。他乖乖坐在高脚凳上,仰头等自家小叔说话。
而郑海川用刚洗干净的手掌在小侄子脑袋顶重重一按,“没哪个来!咱爷俩就不值得吃点好东西吗?”
郑嘉禾瘦瘦的小脸也学着小叔平时的样子咧开一口小白牙,使劲摇头:“值!”
“值就吃,多吃点!”
郑海川给小侄儿的专用小碗里舀了满满一碗饭,发话了,“你幺爸今天在厨房搞了那么久,熏得一整个脑壳都是菜味儿,你不多吃点对不起我。”
郑嘉禾被郑海川的话都笑了,支棱起小身板想确认下,郑海川还真就配合着埋下头,杵到侄儿面前,“你自己闻,是不是?”
郑嘉禾点点头,“嗯!幺爸好辛苦,我一会儿给幺爸捶背!”
小小的孩童,说不出什么表达情感的话,但就是这简单的童言稚语,就让郑海川心里暖乎乎的。
高兴!
郑海川顺势谈条件,“那你要把这晚饭吃完。吃完了才有力气给幺爸捶。”
小侄儿之前在老家把身体搞差了,不,该说从来就没好过,吃个饭也跟小鸟啄食似的,看在郑海川眼里,感觉根本就没吃几口就饱了。
郑嘉禾却没注意自家叔叔的拳拳苦心,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盯在肉上面快挪不开了,连忙敷衍地答应:“嗯嗯嗯!”
*
这一顿饭吃了小半个小时。
不到三十寸的老旧电视机里刚刚播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接踵而至。郑海川将碗筷收拾到厨房的空挡听了一耳朵,发现最近要下雨,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好。
要是下雨天还在工地上干活,那可真的是遭罪!又滑又危险,还容易感冒,简直要了人半条命。
还好最近都不去了,他明天就收拾收拾,出门找点零工做。
“禾苗儿,今天的钙片吃了没?”
郑嘉禾因为小时候没养好,身体发育慢,现在比同龄人都瘦小许多。郑海川带他出来后,就一直努力给他补充营养,钙片也是听工地上的工友说有用,才买来给小侄子吃的。
他洗碗的时候想起来这事,多问了一句,却没听到侄子的肯定回答。
“郑嘉禾,问你话。”
郑海川声音严肃了一点。
“……吃没咯。”
郑嘉禾正垫着脚在客厅的立柱上比划呢,闻言犹豫了半会儿,才站好了老实说。
“啥时候没的?”
郑海川洗完碗擦干手,走到茶几旁把铁盘上的瓶瓶罐罐一阵翻才找到药瓶。他晃了晃,果真没了。
他扭头就问向小侄儿:“咋不给我说?”
郑嘉禾抿了抿唇,低头玩起手指。
郑海川心里有了猜测,他走到门廊旁,在小侄儿头上大力地揉了揉。
“你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啥?!”郑海川难得凶了声,“钱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你该吃吃该喝喝,有幺爸在一天,就饿不着你!”
郑嘉禾还是垂着头,只不过地板瓷砖上,悄悄冒出了一圈小水洼。
“哭啥!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坎,听到没?!”
郑海川又凶了一句,但眼瞧着地上越积越多的眼泪,又懊恼地止了嘴。他瞧着面前不敢吭声的小不点,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好了好了,是幺爸错了,不该凶你。”郑海川有些无奈地蹲下身,把小侄儿抱进怀里。
“你爸和幺爸都不够有本事,才让你那么小还要想这些。”
“我们都反省一下好不好?幺爸以后钱不多了给你说,但你以后也不准瞒着幺爸,饿了缺了东西,都要说,好不好?”
他有些生涩地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语气拙笨又温柔。
“嗯……嗝。”
隔了一会儿,怀里的小豆丁终于点了点头。
“就是嘛,咱们大老爷们,知错就改,对不?”郑海川松了口气,继续哄孩子,“好了,不哭了,哭了更不容易长高了。”
最后一句就纯属郑海川胡说了,但他还是信誓旦旦地骗小孩,甚至握着郑嘉禾的手在面前贴了身高条的门柱上比划了一下。
“咱们身体由好多好多水构成的。你这一哭,水都流出来了,过两天就要缩水变矮了!”
从门柱脚往上直直延伸到顶部的身高尺,是一条快褪色的长长贴纸。也不知是前面哪一户租客留下的,一直很牢固地黏在门廊边。
男孩子似乎对身高都有执念,小男孩也不例外。郑嘉禾从住进来开始,几乎每天都会偷偷量身高。
而郑海川的胡说八道显然令他信了,小小男孩的眼泪立马就止住了。
郑嘉禾是到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崇敬又信赖的小叔竟然也会骗人。但此刻的他,却是半点没怀疑,生怕再哭下去,明天自己就真缩水了。
“不哭了?那去洗把脸。”
郑海川松开怀里的小不点,拍了拍他的屁股墩儿,“洗完咱们出门买钙片。”
“喔。”
第14章逛超市
郑海川住的地方算是鹏城最早发展的片区,破旧拥挤的城中村四周,遍布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这样人口众多的环境里,当然也少不了提供吃喝玩乐和各类消费的商场。
出村往右走上五百米,就是一个综合商场。
十几年前兴建的地标性建筑现在看来有些过时,里面入驻的商户也不够高端时尚,却能够满足居民和白领日常的就餐和购物需求。
郑海川牵着小侄儿的手,就这么顺着马路牙子慢悠悠晃到了这里。
说实话,郑海川那点刚到手还没踹热乎的钱,可经不起他在这商场里耗。
郑海川还记得自己十几岁第一次跟着哥哥来鹏城时,去商场里逛了一圈,想给家里买点特产寄回去。可是好家伙,他是没想到,在他们那县城里十块钱能买一对的茶叶缸子,这里标价能有四个零,还有挂在橱窗里那两片布缝的裤衩,竟然也要好几百块?
郑海川实在是不理解这样的物价,但看着商店里那些随随便便就能掏钱刷卡而且衣着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他年少的心里头一回生出了一种无所适从的羡艳和自卑来。
他脚上穿着破了个窟窿眼的布鞋,身上的褂子是在县城当墩子时后厨统一配的,浑身上下只摸得出几十块零钱,站在光可照人的漂亮瓷砖上,像是进了金窝窝的老母鸡。
虽然路过的人都自顾自地逛着街没有注意他,但他却僵直了身子,努力学着周围人那样昂首挺胸,生怕自己一扑棱露了馅,就要被保安赶出商场。
那时的郑海川不习惯这样的环境,浑身都不舒坦,没待多久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但因为有无处不在的电视和网络的存在,他的思想并没被禁锢在小小的农村和县城。郑海川和身边没有去过大城市的朋友一样,新鲜又好奇地汲取着外界的各种事物,渐渐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玩意儿,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
同样的,他也逐渐明白了阶层的差距。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世上有龙有凤,当然也就有老鼠蟑螂。郑海川知道自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他也长不成龙啊凤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龙凤有龙凤往天上飞的活法,老鼠也有老鼠打洞的妙招。虽然过得滋味不尽相同,但只要有家人在,在哪里都能找到开心的事儿来。
郑海川是真心这么想的,直到去年大哥受伤被抬回老家之后,他东奔西跑,才发现有的东西还是他想简单了。
有的事看起来只是跨一道梯坎的功夫,但真去跨了,才感受得到是隔着天堑鸿沟的。
别人可能招招手就解决的问题,他求爷爷告奶奶跑断腿,也没个下文。
嗐,咋又想到这些了?
郑海川拿巴掌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引得牵着的小男孩关心地抬头看来。
“没事儿,禾苗儿一会儿想买啥不?”
郑海川弯腰将小侄儿抱起来,在心里想:坐船也能过河,淌水也能过河。他早晚能把大哥的医药费要到!等大哥好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山沟沟里也能飞出金凤凰,他家小禾苗儿以后前途似锦,好日子在后头呢!
叔侄俩进到商场,郑海川顺着路标指引往电扶梯走。如今郑海川再来到这城中的大商场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局促不安。周围有许多出来闲逛的附近住户,挎着菜篮的,推着婴儿车的,一切和县城没什么不同。
都一样是吃喝拉撒的,这里只不过环境更亮堂了一点,人们更有钱了一点。
郑海川脑子笨,但想得豁达,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如果成天羡慕这个嫉妒那个,他得活得有多憋屈难受啊?
郑海川又不傻,他才不干那种事。
他得努力干活,努力挣钱,养活怀里的这小崽子呢!
“想买啥不,幺爸给你买。”
下到负一楼,郑海川又问了郑嘉禾一遍。
药店在这一层,除了日用医药类的店铺,这一层还有超市和小吃区,郑海川瞧见好多小孩都拉着父母往卖零食的地方走。他也跟着人群方向往那头走去。
只不过衣摆被一只小手扯了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