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晾完衣服以后,站着吹了一会儿风。忽听见身后推门的声音,回头看去,却是沈自酌过来了。他比谭吉高了三四公分,谭吉的t恤穿在他身上,倒不显得十分局促。只是下面穿着条宽松马裤,脚里靸着双人字拖,十分不符合他平日的形象气质。
谭如意不由打趣道,“沈先生,你要是手里再拿一把蒲扇,就可以跟楼下的大爷们凑堆下象棋了。”
沈自酌毫不在意,越过地上晾晒着的干豆角,走到谭如意身边。两人靠着栏杆,朝河对岸看去。
谭如意伸手指了指某处,“那是我读高中的地方。”
沈自酌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红色的霓虹灯在夜里格外显眼,然而前两个字灯管坏了,“顺泉”成了“川日”。
☆、第39章 兼程(05)
“说一说你高中时候的事。”
谭如意笑起来,一手撑着栏杆,身体往后仰去,“我啊,高中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而且是那种即便死读书,成绩也上不去的书呆子。没分科之前,理化生不及格;分科之后,数学不及格。即便语文和英语考得再好,每次月考的成绩,也只能在中游徘徊。”她转过头,笑看着沈自酌,“所以十分羡慕你们这种聪明的人,对我而言永远只能做到验证德尔塔这一步的圆锥曲线,你们刷刷刷几下就做出来了。”
那时的日子焦灼不安,暗无天日,未来仿佛是沙子堆积的城堡,迎头而来一个风浪就能掀翻。她在学校要应付永远无法开窍的数学,回家还要面对时不时发难的谭卫国。
谭如意有一个小学同学,中考差了十多分,被家里送去读职高。谭如意读高三的时候,听说这个同学怀孕了,被她妈妈从学校领了回来。原来她刚去学校一年,就跟社会上的一个男人同居了。一直没上课,怀孕之后也瞒着家里。她被领回来的时候,肚中孩子已有五个月大。由于怀孕营养不良,手臂瘦得跟麻杆一样,穿着一条灰扑扑的裙子,唯独肚子鼓出来。
那场景深深震慑了谭如意,如同沉沉黑夜里一道洪亮的钟声,一阵一阵地敲在心上,使她无论如何不敢忘却。
谭如意语文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虽有些迂腐,书却读得很多。谭如意对语文的兴趣,多半是拜他所赐。有一回谭如意在作文里提到了自己的茫然与惶惑,谈起蒋捷的一首词,说为何本是少年,却也每每感到“断雁叫西风”的悲凉。作文本发下来,语文老师破天荒没有做任何点评,只写了一句话:所有的惛惛,都是为了昭昭。
谭如意一直将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在备战高考最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在读大学天天为生计发愁的时候,在爷爷生病时,无时无刻不用此来激励自己。
而直到此时此刻,谭如意终于确信,这么多年与加诸她的种种束缚做斗争,遇到当哭之事也以欢笑对之,仍然相信善良,性情平和,都是为了这么一天——
为了以最好的自己,遇见最好的沈自酌。
“沈先生,你读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谭如意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看着沈自酌,“一定很多女生追求你吧?”
沈自酌想了想,“我没注意过。”
谭如意扑哧一笑,“没有人给你递情书?没有人在你打篮球的时候喊你的名字?没有人抢着要跟你同一天值班。”
沈自酌又想了想,“似乎有吧,我没注意过。”
谭如意被打败了,笑说:“她们一定十分嫉妒我,其实,我都有些嫉妒我自己。”
“为什么?”
谭如意目光越沈自酌,看向他背后高高的星空,“因为我居然会有这么幸运的一天。如果以前的我能知道现在的我有这么幸福,那时候也会过得更开心一些吧,起码遇到一些难关的时候,心里更有底气,也更有奔头。”
沈自酌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伸手扣住她的手指。
高中时候的沈自酌,和那时期的其他少年一样茫然困惑,对于这个世界尚有无限的好奇。然而个人有个人不同的纾解方式,有的开始探索异性的秘密,有的悬梁刺股囊萤映雪,有的将使不完的干劲都挥洒在球场之上……而沈自酌是看书。古今中外文史哲学天文地理……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后来有一次高中聚会,大家说起往事,沈自酌才知道自己早在那时候就给人留下了难以接近的印象。高中时大家个人意识更强烈,偌大一个学校,两千多学生,总有那么一些特立独行的怪人。而沈自酌,就是大家认定的“怪人”之一。成绩好,长得帅,家世好,然而却从来不像其他男生一样把这些作为与女生交往的筹码。甚至,私底下还有人谣传,说沈自酌其实是同性恋。他之所以与其他人保持距离,而且看那么多的书,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迷茫,所以试图从书中寻求自我认同……这个传言在有一次一个女生撞见他在看《假面的告白》之后,更是甚嚣尘上。
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以用“十年”作为计数,除了爷爷奶奶,沈自酌都没有十分在意的人和事。由于父母失败的婚姻在前,他对于所谓的爱情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身旁的同学或朋友多次更换恋人,也有大学同学结婚之后又迅速离婚。他并非排斥爱情,只是以为,爱情不应当廉价得如同一枚安全套,用完即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