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110节</h1>
这三年来,他又得了三个儿子。
得知噩耗,洪武帝推开怀里皮肤如苔藓般滑腻的高丽贡女,来到钟粹宫,正好见到郭贵妃要胡善围扇她。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坐在床上,宫人赶紧她穿上鞋袜,“这是真的,娘娘节哀。”
刘司言已经化开一颗药丸,喂郭贵妃服下。
郭贵妃见洪武帝进来了,推开刘司言,只穿着一只鞋子,就跑过去扑到洪武帝怀里哭道:“皇上,胡司言说我们的儿子死了,简直胡说八道,皇上快快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檀儿才二十出头,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们都没有死,他怎么敢去死?”
洪武帝一夜之间老了一岁,鲁王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但亲生的,再皮心里也是疼的,何况鲁王和生母郭贵妃一样,有一堆的小毛病,但大毛病没有,也从不争权夺利,仗着舅舅家势力大而生了歪心思。
鲁王大体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唯有服食丹药的毛病,还是在他十三四岁尚未成年时,被人刻意引诱所致。
郭贵妃之痛,洪武帝感受身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紧紧抱着郭贵妃,“都是真的,檀儿走了。这熊孩子犯了老毛病,自己瞎捉摸炼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儿媳汤氏派人报信,商量如何料理檀儿的丧事,你要坚强起来,为他做几场法事,超度祈福,下一世莫要如此糊涂了。”
听到丈夫如此说,郭贵妃才接受现实,她埋首在洪武帝的怀里呜呜哭着,“檀儿走得太早了,一应棺木、坟墓选址都没有准备,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身在后宫,无法动身去兖州,臣妾最信任之人,莫过于胡司言,就让她去鲁王府,帮忙料理檀儿的丧事吧,别让他在阴间没个归宿。”
藩王的丧礼,按照规矩是交给宗人府和礼部共同料理,宫廷女官是不参与的。但是悲痛欲绝的郭贵妃如此请求,洪武帝不忍拒绝,说道:“好,朕准了。”
宗人府是专门管理皇室人员从摇篮到坟墓,一应婚丧嫁娶大事的部门,东宫太子朱标是宗人府宗正,弟弟去世,他是大哥,也是宗正,当然要去兖州鲁王府办丧事,责无旁贷。
礼部选了个年轻的侍郎奔赴兖州,叫做黄子澄,江西人,洪武十八年科举会试里的一甲第三名,被洪武帝钦点为探花。
太子身份最为贵重,由他担任鲁王治丧委员会会长,探花郎、礼部侍郎黄子澄,以及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协助太子。
天亮宫门一开就要出发了,郭贵妃服用了安神的药物,在哭声中入睡,但她睡梦中还抓着胡善围的手不肯放开,胡善围只得由着她,坐在旁边等贵妃熟睡之后再走。
寝宫再次安静,郭贵妃的呼吸渐渐平稳,胡善围悄悄抽出左手,郭贵妃却再次抓住了她,胡善围吓一跳:郭贵妃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清明,那里是睡着的样子!
郭贵妃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刚才本宫五分伤心五分是装,否则皇上不会答应本宫的请求。胡司言莫要声张出去,本宫交给你一件任务,查清檀儿死亡真相。那些吞服药丸的人千千万万,为何檀儿年纪轻轻就死了?”
“无论是什么结果,误食也好,毒杀也罢,本宫都认了,本宫相信你调查的结果。本宫只有一个儿子,本宫唯一不服的结果,就是儿子死的不明不白。”
言罢,郭贵妃从床上起来,整了整衣服,跪在地下,“求胡司言帮忙,让吾儿当个明白鬼。”
第130章 风雪夜归人
时至今日,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她觉得越发悲凉,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希望宫廷延续安宁,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还那么任性,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说道:“娘娘放心,微臣——”
“娘娘,沈教习来了,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书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书·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书·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奇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