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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这还是我和李寻棠第一次上桌一同用膳。
以往我与他少年相逢在山上时,李寻棠已然辟谷,凑在一堆若是论及吃喝,通常也就一起烹茶为乐,最多再瞒着鹤老道一起饮个酒,不沾荤腥五谷。
此番李寻棠却是将我搂在怀里突然问道:“小哥哥,你腹中可饥否?”在我扫去时,却是一笑说,“知了知了,是寻棠我不争气饿了,我去去就回”,说完起身出了门。
等他回来时,我恰好整理了衣衫,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在我慢慢踱过去的时候,李寻棠揭了食盒盖,一阵食香顿时四溢开来。我算的是个老饕客,当年常驻在骆小小置身的那家伶坊就是因着那地的桃花糕实在深得我心,也因此才遇见了骆小小。
我看了看菜肴对李寻棠说:“怎还让你亲自拿来?”
李寻棠刚摆上最后一道菜,抽了筷箸夹上一筷摇头道:“我不想有旁人来扰。”
我道:“没想到临鸿掌门却是小气人。”
李寻棠莞尔,将那一筷子菜送到我面前,说着“小哥哥来尝一尝”,等我不张口扭头时,又只能无奈道:“我这哪是小气,我只是不想旁人见到你哪怕一眼。我这算什么小气,分明是醋的!”
我道:“所以便将我囚在后山中?”
李寻棠一愣,却是不在说话了,只是将筷箸更往我这边送送:“再不吃便成冷炙了,给了我这面子吧小哥哥。”于是只好侧头将那一筷子清淡小菜咽了下去,清爽可口,做开胃菜倒确然不错。李寻棠看我吃下,也将那双筷再夹了一筷方才的小菜放进口中,丝毫不将就那是我用过的。
我就当做看不见好了。
他拉我来面对面坐下,我拿起另一双筷箸添菜。李寻棠大多时候再为我布菜,自个儿却是不常吃。
我问他:“我睡了多久?”
李寻棠道:“不久,也就常人的一个夜眠晨起。”
我想起方才这人先前一番话,心中不由得好笑,那时我还以为我是又不经意睡了个春夏。
自十几年前困在大荒山后谷里,我就添了个睡时不知日月的毛病。当年醒来身处困地听完李思湘的一番言论后我却是倒头再睡,醒来却是由春到秋了,半载过去春夏不知。
我思到此,问李寻棠:“你们这道门中黍谷是不是有一食三年不知饥饱之用,我怎么大梦…许久都不得见醒。”
李寻棠一听低头,叫我看不清他神色,末了抬起头来笑着道:“有的确是有此用。”
我看着他想起,才见到小童后那些年岁,常常一眠便是一年半载,倒是随着日月颠倒年年岁岁才有得今日白昼清醒,同李寻棠来用一顿膳。
李寻棠突然轻声说:“思湘醒来前三日我还在你身边。我是去见过你的。”
我添菜的动作顿了顿。
李寻棠继而又道,微低头,叫我看见了满头白发垂落,带着些许苦涩地笑道:“只是没想到第二日便去闭关修炼的我却没有等到。”
我看见了他一点点攥紧的手指,又悄无声息地收到桌案下不想叫我看见,他抬头看我,却还硬撑着笑容,同我说:“栴檀,我却是在想,为何你我总在错过。”
他分明是在笑,却笑的我心里颇难过。
我叹息,起身绕过桌案,向他伸出手,我俯身伸手圈着他道:“让你抱抱我好不好?”
李寻棠一怔,却是把我一拽跪坐在地上,肆意地将我搂在怀里,埋在我脖颈里,说:“好。”
好罢,这顿饭是吃不完了,注定成残羹冷炙了。
我伸手捋着李寻棠的白发。
那头发果然顺滑,摸起来极悦人。
李寻棠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明明比我还高上几分,这时却闷在我胸膛前像是个小娃儿一样。
我仰躺着看梁顶纵横,心中一片无求无欲的安稳。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我最安稳的时候了,平静得我昏昏欲睡起来。
只是没想到,趴在我身前的人却不安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细细轻啃着我的衣襟将他撩拨开,方才披上的衣衫又给解开了,一只手自衣摆下钻了进来。
我不阻止,只看着他动作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寻棠不说话,我感觉到一只手摸上了那处顶梢,一下擦过去。李寻棠拿捏着我那处上下摸了摸,然后问我:“想问问小哥哥这里都问过多少道?”
我当真思索了下,只是多年来睡多醒少,过去都快磨忘了,只说:“忘了。”
李寻棠抽手搂着我的腰不动作了,他说:“我当真醋了。”
我无话可说,李寻棠却又问我:“那当年小哥哥却是有没有真的有一点点心系我?”
想了想我点头,李寻棠却看起来并不见得多快意,步步紧逼道:“那我是不是你第一个有点心悦的人?”
我缄默无言,但或许李寻棠并不期许着我的回答,他苦笑一声嘲解道:“算了,是我贪心了。却总是有温择阮在我前头,我又求那么多做什么?”
', ' ')('温择阮。
再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却是生出无法言说的思绪,我从未觉得我对他有过什么情情爱爱,可温择阮对我终归是不一样的。
只是我念头一闪而过间,李寻棠却是又黏过来同我讨亲吻了。
衣料摩擦声里,夹杂着碰到桌案的碗筷叮咚声脆响着。
我想到那一桌未吃完的饭菜,思及更多的东西,问李寻棠:“你还有多少时日?”
李寻棠停下了动作,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年?”
我道:“不信。”
李寻棠笑了笑:“那两年?”
我想了想道:“我想,总会比我活得更久的罢。”
李寻棠已现天人五衰之象,不再辟谷,而无不是慢慢述说着命数将尽的既定。
可我不过是个凡人,他却是半途而废的修道人。即便我不知晓究竟过了多少个年头,即便我看起来也还不过是青年时候模样,可他这修道人总会比我活的更久罢。
李寻棠看着我不发一语,我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同他说:“你想我留下陪你,我允了。但我估计也活不得那么久罢,能活多久便陪你多久罢。”
李寻棠还是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说话,呼吸都变轻了。
此时,李寻棠压在我身上。他的衣衫已经零零落落地褪了一半,那件道袍半挂不挂地勾着肩,露出大片透白的肌肤。他双臂撑在我两侧,我整个人被他圈在了身下。可李寻棠看着我的目光却如此过于直白,看的我有些不自在。
李寻棠笑起来,不,却不该说是笑起来,他该是哭了。
他挂着那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哽咽地对我说:“凡人,哈哈!小哥哥你总说我修道人,可我其实却也是个凡人啊,我……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栴檀,为什么我只是个凡人呢?”
我伸手攫住了他已然染霜的发丝,目光却落在他依旧年轻如少年的容貌一错不错。
原来,凡人迟暮,天人五衰。
终是不能幸免。
大荒山上的桂花开了。
李寻棠告诉我他要去山腰的临鸿主殿主持掌门大典,叮嘱我在山峰上不要走远了。我神色不改地听他说完送人出门,就在李寻棠的花院里瞎逛起来。
我折了一枝金桂带在身边。清晨李寻棠已经折了一枝放在我枕侧,就是这么一枝便叫满屋飘香,弄得我一身桂香。
想了想还是得以花谢之,礼尚往来的好。
在这花院中一路走来,我倒是遇见了一个不曾想到的人。
我远远的叫她的名字:“骆小小。”
高挑纤长的少女果然回头,确然是我记得的容貌。骆小小眼下有两点红痣,像是朱砂点上去的一样。其实回头正好叫我看见。
待我上前,她疑惑地看看我,半晌行礼问我道:“敢问阁下是谁?如何知晓小女子姓名?”
我道:“你……我姓沉。”
那日白天,我同骆小小在那株院里最高最盘根虬节的桂花树下聊了半日。
她同我说,她是这的莳花人。
十数年前被李寻棠救下的孤女,转醒后便在此住下了。
骆小小说了许多,却都没有从前。
我走出花院时,她来送我,说她也许久未见得李寻棠,这山上一人有趣倒也无趣,今日同我一番交谈倒是甚欢。
骆小小还同我说,我一眼见你便是熟悉,不知可是前生见过。
我看着那容颜未改半分,神色犹是熟悉的骆小小,只是告别作辞。
等得走远,我扶着门外那棵高可耸入云端的老松,抠挖着它的纹路摸上自己胸口时。
终于是想起来我是丢了一件东西。
“我给你的东西,不许丢了。”
当年温择阮郑重其事珍而重之地将那玉符系上我脖颈时,说了这句话。
可我却不知道在何时将它丢了。
入夜掌灯了,李寻棠才匆匆回来。
我正握了一卷书看着,就被猝不及防地抱住了腰。
傍晚时我在屋前向山顶下看了看很是喧杂热闹,只是到底再热闹也不能将山峰上的清静遮去。这地长年只有李寻棠独居的一门之长闭关地,落在真真正正的红尘槛外,清冷又寂寥。
山腰上的喧闹丝毫没有蔓延到山顶,李寻棠也是一身寥落,没有带来分毫凡尘意。
可当他搂住我时,却好像变了,他笑着同我说话,问我:“小哥哥怎的还不睡?今日却是不困吗?”
我放下书卷转身看他,说:“我想下山。”
李寻棠已然蹙眉:“你想去哪?”
我道:“太久了,我想回狐息山看看。”
李寻棠却是一下松开了紧蹙的眉头,反而有些说不定的慌乱,问我:“回那做什么?你记得你以前游历江湖时也十数年未曾回去,怎么却想回去了。”
我摸了摸脖颈,早年我已然习惯了那根红绳挂在上面,丝毫
', ' ')('不在意,就是有共赴云雨的人及,也只是不置一词地揭过。可当它真丢了,我却莫名反复想着,折磨着。
“该去见见我师父了。”我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
李寻棠双眼一时睁大,乍然将我更搂紧了些,我却感觉到抱着我的那双手在发颤。他哂笑道:“温择阮?你找他做什么,小哥哥你想他了吗。”
我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我把他给我的东西丢了,我以前却是答应过他。”
李寻棠松开了手,后退两步,他脸上面无血色,道:“不许,我不许你去见温择阮。”
我望着他,道:“好,我不去见他,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为什么骆小小会在你的花苑中……”
“且不记得我了?”我沉声问他。
我头疼得愈发厉害了,屋内的烛光摇曳着仿佛被风雪撕拉着一般摇摇欲坠,屋外是山中雾岚,室内则挣扎在黑暗与昏暗中。
李寻棠半跪在我面前,抓着我的衣摆,在昏暗中垂头轻声道:“我恨死……温择阮了。”
我一只手捏着头痛欲裂的额角,俯身一只手捏住了李寻棠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我看着那双透彻清明的眼睛问他:“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寻棠。”
我说:“我不是傻子。世上百年,山中十数年,不变的容貌是真的。”
“长睡不醒,但也不会感到饥饿也是真的。”
“间断不连续的记忆,根本说不清耗费何处的数十年,也无不是真的。”
我看着他,眯起眼:“难道我原来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吗?”
李寻棠抓着我的衣摆一下站起,将我紧紧地抱紧,他掐的我有些疼。山中的雾岚好像涌进了屋里,黑压压的一片,将点燃的烛火给熄灭了。
他搂紧我,拍着我的背脊哄我:“栴檀,不想了,别想了好不好?”
“你不是想去狐息山吗?今夜去睡一觉,明日我同你一起去狐息山看看好不好?”李寻棠近乎祈求地道。
我将他口中的那个地方放在口中转圜了一遍。
狐息山——
我想起了少年十一岁生辰那日跟在温择阮身后慢慢走着上山,那年也才不过弱冠年纪的温择阮穿了身檀色的粗布衣衫,走到一处竹林时转身回头来看我。
他同我说:“此地为狐息山。”
我道:“怪哉。是谁取了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
温择阮瞥了我一眼,转身负手而立道:“是我。”
我信步跟上,却也并未被他落下,他好像不用回头就知道我在做什么,步长几何。
我问他:“你为什么给山取这么一个名字?”
“传闻中,此山有天人狐仙居于此,万物皆仰其鼻息,”温择阮头也不回一路向上前行说道,“而数年前,狐仙亡于此,天人止息。”
温择阮还是我当时第一次见他笑,尽管那是近乎冷笑的笑声。
他说:“故此,我叫此地狐息山。”
“如何?”
我遽然睁眼。
李寻棠仍旧在我面前,抱着我,却怎么也难掩面色上的惊慌失措。
我抓住他的手臂,感觉喉头一阵滚烫腥气,我问他:“温择阮呢。”
李寻棠不回答,只攥紧了我:“你……是……”
我推了推他,想叫他离远一些,可他却丝毫不愿松手,我喉头的血腥气越发浓重。我嘴角流出一点血,却被李寻棠抽手抹去了,他抖着声音问我“怎么了”。
可我却不知如何回他,脑海里的翻江倒海同胸口下皆疼痛难忍。一口血吐出,我终于是匀出了一点力气问李寻棠:
“温择阮已经死了是不是?”
李寻棠抓着帕子同我擦血的动作不停,他声音中的所有悲观都已经沉了下去,毫无起伏地回答我:
“是。”
“那狐十三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脑海中反复翻腾的名字。
李寻棠手中的帕子落到了地上,我摇摇晃晃想起身,却是摔了下去,被李寻棠一把接住。
他手指颤颤巍巍落在我的面颊上,他贴在我耳边问我:“栴檀……你……想起来了?”
那雾岚漆黑如墨,原本浮动如无根流水飘动,此时却一概收拢合围起来。
这些气息一下向我身后聚拢而来,我靠着李寻棠,伸出了手指,指尖缭绕的黑雾盘旋而上,如在他一头雪色长发上落墨作画,颜色分明刺眼。
我觉得累极,靠在李寻棠怀里蜷缩起来。
而想来一甲子年前,我也像这般缩在温择阮怀里,今次却也和当年再不一样。在疼痛吞噬意识前,我抓住李寻棠的手指攥紧,说的却是:“寻棠……莫要……”
在昏去前,我却看见了有青锋三尺剑光划破了黑雾重重。
是了,我皆尽想了起来。
而原本理应该是交给温择阮来对付我的无理取闹,可他却早早不管不顾地撒手人寰,丢下一堆乱摊子叫李寻棠来应付。
', ' ')('也难怪叫李寻棠那么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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