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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朝起夕落,又一轮暮鼓晨钟鸣千里。
竹林清幽,翠影漪漪。
恰是黄昏沉日时候,山中雾岚袅袅,暮霭昏昏,暮夕探进山中竹屋窗棂,横亘一道晚光,薄带一点朱霞。
光晕斜照掠过下,竹榻上盘坐的男人睁开了眼。
温择阮往半开的窗牖看去,窗迎半沉灼日景,双目对上彤彤红日,微微眯了眯。
眸首下沉,高大磐石镀着层刺眼的金箔映光,掩在绿竹影中乍隐乍现。
温择阮一双目原先沉静如潜潭,不经意看见,点水般不深不浅略过,光影闪动,眼中若有空若无所依的游鱼飘忽。
竹屋中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笑声到底短促,倏忽散去。
温择阮披衣而起,因衣袖甩在帷帐一角上挂着的香囊,碰得那精致玩意转旋不停,像只翻滚的绣球,倒无半分灰尘落下。
他抬手握了一握,香囊便停在手心中。
仿佛故人许久未见,温择阮将东西捏在手中打量了两眼,方才放开手任由香囊滚回帷帐间,口中不忘低声说一句:
“也就小孩子会喜欢这个。”
转头,温择阮入庖厨起了炊烟,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碗面条。
一碗长寿面。
夜里山雾寒气一股脑涌进,温择阮先将长寿面搁在桌前,合拢窗牖,方才走回对面坐下。
凝望着那碗不断蒸腾热气的长寿面,温择阮抱手沉默而坐,眼中仿佛映着对面,正有一人执着竹箸挑了挑那碗面低首品尝。
半晌后,屋中响起轻飘飘一句:
“今年的长寿面,记得长命百岁。”
月隐星盛,山风徘徊,树影幢幢。
拨开杂乱的薜荔爬藤,踩着高低错乱的野草灌木,温择阮随手折下一朵开到最盛的绛色折花,在手中捻了捻,低头看上一眼,随后弯腰入了岫洞。
他也许久未来此处。
星垂静潭密满布,数载千年不改,依稀见往日景。
温择阮行至水潭旁,先欠身探手入静水中,扰起鸥鹭过般涟漪。
静水波纹一层层荡漾开,搅得水中星子片片稀碎。
温择阮垂着头,居高临下地旁观着。过得片刻,伸手一件件褪下身上衣衫。
衣物落地时荡起一地久垢尘埃。
潭水一如既往的寒凉,置身水中仿若落入深渊冰窖。
温择阮从潭边一步步走向潭心,愈往里,潭水愈深,原本还不到腰际的潭水,随着靠近潭心,逐步没过腰际,直至漫到胸前。
头顶是一眼能望见的石壁缺空,寥廓星河。云遮雾绕散去,恰可拥星入怀。
温择阮看了一眼,便整个人矮身沉进水中。
待人隐没,平白一声虚无亘古的沉闷厚钟重响,皱起縠纹如有只手抚平,再不起波澜。
潭水上也再无人涉水而行,风过静水亦如磨平明镜。
孟丹青不甚喜欢下雨天,尤其是这种落雨似泼水的天气。
狐狸仿佛是在那处青楼楚馆中住下了,孟丹青在外监守了一段时日都不见这只狡猾的妖物出来。
偏生濯缨阁中鱼龙混杂,人气犹重,不是好出手的地方。手中的追魂引现如今失了效用,孟丹青又追了他一路,心里对双方实力有所掂量,自然门儿清,自己没有十足把握能一举拿准那妖物。
更要紧的是,那日撞见的事在孟丹青心里缠下了他自个儿都说不清的情丝,梦里绮思反复,折腾了一回又一复。
孟丹青的梦里,有时候会是那日轩窗下纱帐里,他自己好像变作那只狐狸,与那人两相纠缠在一起,呜咽、呻吟、喘息混成一团。
有时候他是他自己,可分明他连寻常床笫之事都未问津过,他却会梦见自己同人行鱼水交欢。
伸手掀开红纱帐,拨开遮面纨扇;朦胧里有人挑眉看来,美目联娟顾盼涓然,他栖身而上,去啃噬去亲吻,去与梦里人耳鬓厮磨。
尽管睡梦中的孟丹青丝毫未能看清梦里美人面,可仍旧记得那人向自己探来的葱段五指,缓缓解开自己衣衫,挑开衣襟,再然后……
偏生欢梦醒的孟丹青无比清楚梦里人该是谁人,隔着看不清的梦里薄雾也叫他明了心境。
面对一片狼藉,他愈发懊恼起来。更难堪的是,他锁户闭阳的禁制已然在日复一日的折腾里日渐消淡,眼看要消失殆尽。
孟丹青自暴自弃地想,不过看了他一眼,何至于如此。
心里也再三省改发悔过,偏偏他死性不改。
当孟丹青隔着蒙蒙白雨幕抬头一眼望见那道隐绰修纤身影时,心下还是擂鼓鸣金。
震声若惊雷,心魂再难移。
天地阴翳晦暗,沉沉青灰云积霄汉,泼洒的玉珠子砸在伞面上响成片,沿着纸骨滚落如剔透珠串,掷地入水起小纹波。
江南沧河畔,逢夏日梅雨不接时节,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嚣混着氤氲水汽,一片清凌凌。
', ' ')('是蒙蒙青缥色的。
偏生,眼前淡水玉翠里,撞进一点灼灼朱渥颜色。
孟丹青看着这点颜色慢慢行来靠近,矗立街头,紧了紧擎着伞柄的手。
擦肩而过时,孟丹青没有侧目。
余光还是瞥见浓朱重丹色裹着下露出的如雪皑白色。
耳边回响的是雨珠兜浇下打在青石板、伞面上发出的噼里啪啦脆音。
哄响中,一道春宵梦未醒时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
全然醒悟那人到底说了个什么,恰好是孟丹青急急忙忙转身,戛然而止的话语方才说了个“你”字的时候。
“今日是我生辰。”
孟丹青甫看去,对上一双如江月乌沉的眼睛,明朗如月,沉静若不波江月平淡。
他歪了歪头,眼睫轻垂覆下,遮去乌黑的珠仁,少却几分疏冷,淡淡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既有空暇,可要同与我去吃碗面。”
孟丹青呆呆看着他怔住,本能叫他捏紧了手中握着的事物。
沉旃檀抬起眼,望向孟丹青,缓缓又说:
“难道你不是在等我?”
惯常不带笑的嘴角欲弯未弯,带着柳叶角的弧弯,仿佛噙着一点笑。
他先行跨入那家面食馆。
孟丹青慢了半步,看上一眼幡布上绣的“甘回”二字,方随之步入其间。
雨声小了些,化成小雨的淅淅沥沥。
连绵不绝的阴雨,街巷尚少见行人,食馆里更鲜有人来冒雨吃食。
两人进去时,躲雨的食客都不见,柜台里收银钱的小少年正撑着脑袋拨弄着算盘,打得啪啦作响。
他将纸伞收拢,竖立槛栏外,往里头走去。
“谁啊……”
小少年漫不经心地抬了个头,在望见来人时,险些没站稳栽了个跟头。及站稳,冲蒙着布帘的里间大吼一声:“娘,大哥哥来啦!”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从柜台后跑出来,一蹦三跳地在孟丹青眼皮子底下奔至他面前,看起来跟只脱兔似的。
小少年跑到人面前,好像又想起矜持来,停下驰奔步伐,背着手,耸着肩有些忸怩地问:“大哥哥,这回怎么来得这么晚呀?”
孟丹青看不清他的神色,听他说话倒是一如既往的如水寡淡,答的是:“先前有事耽搁了。”
小少年低低“哦”一声,末了,孟丹青眼前身影旁侧歪出大半身子,探头探脑望来。
“大哥哥,他是谁………”
说话间,一个素衣荆钗,衣着收拾得干净的妇人自后头掀帘而出。
妇人亟亟出来,一眼望见他,也是眼中一亮。
几步走上前,小少年叫着一声“娘”扑过去,妇人的手正好搭在儿子肩头压住,笑盈盈地对他说:“公子,您可总算是来了。”
“寿面早都做好了,就等着下水了,”妇人说到此处,顿了顿,小声地问说,“今日是寿面吗?”
他颔首道:“按老例,劳烦了。”
说完,他回身看去,孟丹青正与他的目光撞见,状似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
妇人仿佛这才注意着店铺里还有位客人,怔了怔,笑着道:“这位爷是……”
他问孟丹青:“你要什么?”
孟丹青上前几步,清了清嗓子道:“我不沾荤腥,麻烦上一碗清汤素面即可。”
话音落时,正好止步与他傍近立着。
孟丹青见他径自挑了一个临窗的桌席坐下,踟蹰了两步,还是在他对面坐下。
小少年原本在柜台后探头探脑地张望,在他们坐下后,被妇人探出头招进了布帘里。
面馆店不大不小,摆了七八张食桌,唯有窗前填满了,坐着两厢沉默的俩人。
他目光落在漏着缝的窗牖上,孟丹青也看了一眼,自罅隙中能看愈见小的细雨。
“你不敢看我。”
除却雨声,安静无声的小店里,一声乍出,宛若平地起波澜。
孟丹青背脊刹那一捋顺,如被惊起的衔蝉,慌不择路地转头,偏生直直撞进不知何时回转目光的一双眼。
他微微倾身,道:“为什么?”
“你……你!”孟丹青眉头一跳,撇过头去,抵着椅背坐着,僵着嗓子道,“一派胡言!”
他瞥见孟丹青一眼,眉峰轻扬,新换个姿态,长哦一声后说了句“是吗”,即转回头去看窗牖。
孟丹青听见聒噪的鼓声,一声一声锤在耳边,比雨落声更刺耳。
“你……”
孟丹青合了合眼,睁开时张了口,试图问一问先前。
只是又一次戛然而止在掀开的布帘后。
先端上来的是他那一碗寿面。
妇人亲自端上来的,碗里下了十足的料,绵长不断的一根面条堆叠在碗中,象征着以许期寿长的意义。汤料久熬闻来芳香扑鼻,铺半面翠绿菜叶,颜色鲜亮。
', ' ')('接过妇人一并奉来的竹箸,他点头道一声多谢。
妇人脸上堆满笑意,眼角笑出细纹路,搓搓手,匆匆要走。
“等等,”孟丹青看见他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相问道:“这是第几年?”
妇人愣了愣,说出一个旁人不知其意的年岁:“回公子,第五年了。”
搁下筷箸发出一声脆响,片刻后他颔首道,“明岁我约莫不会来,不必再备着了。”
孟丹青搭在桌面上的手腕动了动,抬眼打量着他。
妇人惊惶不安地发问道:“为、为何?公子莫不是……”
“我将要回去一趟,归期未定。”
妇人怔怔地“啊”一声,喃喃道:“回去……回去好哩。”
妇人转过头去,半晌听见后头小少年叫人的声音,才回转来,眼角下耷地笑着继续说:“您且慢用着。”
说毕,告辞快步踱回布帘后。
孟丹青往妇人离去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转回头时,见他也正看着那道嶙峋身形,托着腮帮,不知兀自在出神什么。
他吃起东西来颇温吞,因而格外斯文。
一味低首垂眼细嚼慢咽,旁的就算了,吃面条也不见发出多少声响,零星细碎声音都被窗外哗啦作响的雨声盖过去。
孟丹青面前一碗分明尚热口、香气四溢的清汤面,叫木箸有一下没一下挑着,没几口得入嘴的。是食不甘味,更是坐立难安,难得好生安稳。
半晌,那碗长寿面不过见半,孟丹青终是梗着脖颈,禁不住问道:“你……说你要回去?去哪?”
他扬眸淡淡瞥了一眼孟丹青,孟丹青的目光回望过来,又落到旁侧。
咬断口中面条,搁了筷,他抽出绢帕,在孟丹青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去哪”的话声中,徐徐道:“回家去。”
“回家?”
孟丹青怔了怔,开口时声音莫名哑了大半,大蹙眉头,似是不解。
他正擦拭着修细雪白的长指,抬了抬头看一眼孟丹青,缓声道:“自然是回家去。”
听此一言,孟丹青倒似坐定了,眉头锁得愈发深,开口时嗓音一凛,颇为严正,凝声开口。
“你既然有家可归,”紧了又紧,孟丹青的手腕上经络肉眼可见,诘问般道,“为何不回家?偏要在青楼楚馆置身……”
“还与那妖……他厮混在一起!”
一声惊雷乍响,痛叱九霄,随即,半是昏暝的食馆闪过半面白昼,自缝隙照亮进来,正横亘桌案上,像是道白线。
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声音恰好被雷向掩过去,还是落进了他耳中。
屋中落针可见的安静,闻见的不过又见急促拍打的狂风作雨声。
布帘后的主人家全然将外头留给了食客,未有被惊动而探头的。
他缓缓抬了头,在收起的天光末尾,望向孟丹青,白昼照亮半张雪亮面皮。
孟丹青说完,愣愣回过神来,霎时僵直了背脊,定定看着他,也忘了避开他目光。
他起身合拢上窗牖,湿漉漉的玉珠子飘进来,沾湿他的十指,倒是没濡润上他的衣衫。
“回家不回家,为我私事。”
回身前,他迎着窗牖说道。
“你我萍水相逢,”他坐还位上,一拂衣袂,抖抖指尖水珠,又新摸出块绢帕,仔细擦拭着,说,“阁下姓甚名谁,我都未多问过。”
“阁下如此,可堪君子?”
孟丹青心里知晓是自己说错了话,偏生说的是不该诉诸于口的心里话,只好装作个哑口人,任由着他讽刺。倒是有些漫不经心地多看了两眼他拿出来的绢帕,嗅到上面的脂粉香气,又皱了眉,
“或该是我大忘了,”他似是想到什么,手上停了动作,抬眼来看孟丹青,似笑非笑道,“窥视他人房中之趣,本就非君子之行。”
孟丹青看见他的笑,识海里乍起波澜涛,听清说的什么,是真的炸起,如踩了尾巴般,扬声道:“那……非我本愿!”
他歪了歪头,低低两声响起,形似笑意,轻声道:“哦?”
“与我又有何关。”
林娘子听到声响匆匆掀帘自后头出来时候,已经没见了沉公子身影,只有沉公子带来的那个公子哥正站着。
“好好的怎地还吵起来了?”
她一边说着,赶忙走过去,见往常必定吃完的寿面如今只吃了一半搁置在桌上,心里着急,腿上一跺脚,盯着那发愣的公子哥便道“沉公子怎才吃了一半就走了?寿面可不能咬断的,要一根吃完才是长命百岁!”
孟丹青看一眼林娘子,从袖中拿了银钱,与先前放在桌上的银钱凑做一堆,转身取了廊檐下纸伞,头也不回地撞进雨里去了。
林娘子“欸”的一声还没把人喊住,就不见来去踪影,清俊公子哥就这样淹没在茫茫白雨里。
“这都是什么事啊……”
林娘子摇着头去收拾碗筷。
', ' ')('桌上的银钱,她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今年公子给的银钱比往年又多了许多,她想着,将银钱一概收起来,全数放进一个崭新绣巧的荷包里。
小子从布帘后头钻出来,探头探脑道:“大哥哥走了吗?”
“走了,”林娘子冲他招招手,小子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林娘子将荷包塞进他手里,说,“等雨停了,按照往年规矩一样,你把东西送回安平坊去。我们哪里能再拿公子的东西。”
小子耷拉着脑袋,说:“晓得啦,娘。”
看着转头又要钻进布帘子的小子,林娘子又多叮嘱了一句:“记得路上莫要贪玩,早些回来。”
孟丹青在沧渭河畔柳堤岸追到了他。
他正立倚在无人石桥上看柳,或是看雨,许也是看水。
孟丹青没上前,撑伞远远望去。
他回头时,漫不经心地瞥见了一眼,没有走开,也没有像是在意。
待到观柳赏雨兴似尽,他才动身往远方走。
孟丹青隔着半条街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他也没故意甩脱,慢慢走在江南青雨烟蒙里。
在临近濯缨阁,远远可见飞檐翘角,舞榭歌楼时,华城的雨下尽了。
正抖净一伞纸面白雨,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他回头,孟丹青正望着他,张了张口,最终侧过头去,没有看他,清了清嗓沉声说:
“我记得……他是这么叫你的。”
沉旃檀解了外头的衣衫递给迎上来侍奉的小厮,就听外头一声俏生生的话音,伴着清脆的镯铃响闯进来。
“沉旃檀!”
一道纤细身形立在门槛外头带笑,见他转身望去,提起石榴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跳进来,险些撞在他身上。
他扶了扶,待骆小小站稳,仰脸笑吟吟道:“旃檀,你怎么才回来?”
接了小厮递来的新外衫,他随意披上,坐在矮榻上,骆小小也跟着过来,毫不讲究地一同坐下,方问道:“自然是有事,怎么?”
骆小小方回来不过两三日。他先前来濯缨阁落脚时候,与她不过打个照面,骆小小便撂下话急匆匆走了,只是他未曾想到骆小小说的出去一趟,却是去了半个春夏。
从去时花满压枝,转眼林花谢了春红,匆匆入了夏暑,方才缓归。
骆小小将手上的东西往榻上矮几一推,一瞪眼道:“该不会是你自个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吧。”
他压香的手一顿,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骆小小,她生一对大而漂亮的杏子眼,半是气恼时候看人瞪得愈发大,故意说:“什么日子?”
骆小小撇嘴,甩袖道:“你莫骗我,你忘了别的日子都不会忘了今日,别以为我不晓得!”
“枉我紧赶慢赶回来给你过生,”骆小小憋了口气,她本就是生一张显年岁小的脸,两颊生软肉,气鼓鼓地涨起来,跟个小孩似的,“你不要,你不要我就拿走了。”
说着便要从案上一揽,将东西抱回怀里,只是还没抱住,他悄无声息地将其中一个卷轴拿在手中。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他乜斜骆小小一眼,缓缓展了卷轴,“你哪时候见过有拿回去的。”
骆小小冲着他吐了吐舌头,道:“我就晓得你这小气鬼才不会不要。”
他展开卷轴,见是一幅丹青画卷,全然展开铺在榻上仔细看了,回头对骆小小道:“倒有不小长进。”
骆小小笑眯眯地说:“一年一幅,眼见这都第四回了,自然得有些长进才对嘛。”
小厮新沏了香茗来,躬身置在案几上便退下了。他摸来两个茶碗,骆小小提茶斟满,各捧一盏品啜了。
“年年画得都是同样的,你不会腻吗?”他问。
骆小小细眉一横,瞪着他,嘟囔道:“我欢喜,不行吗?”
“你要是不喜欢,”说着骆小小把在旁的另一卷轴往他那推了推。末了,作捧心状,看起来似是痛心疾首,“把这个也送你好了,这幅可是仇严光真迹!”
“反正我的那幅可不准你退回来!”
他有些失笑,面上噙着浅淡笑意,支着额角,歪了歪头,道:“却之不恭。”
“再不济也要看在陪你熬了几日的烛火面子上。”
骆小小眨眨眼,嗔道:“好哇,你又来取笑我!”
将连连打呵欠、说着话点起头来的骆小小送走,独身一人往回走时,在花院回廊上,沉旃檀被一双自身后伸出的手臂桎梏住了。
他低了眉眼,头也不回地喊一声:“白绥。”
近来惯常在耳边的声音带着轻笑响在耳边,气息吹拂在鬓发,男人的尖牙咬上他耳垂软肉,暧昧地厮磨着。
白绥声挟笑意地问:“你今日去哪了,我么怎哪都找不到你?”
他一挑眉,抬手往后要以肘臂撞开。来往不过两三,男人轻易化开他的力道,愈得寸进尺,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一翻,五指揉进他手中,插扣进指缝中。
', ' ')('白绥顺势将他压在花窗前,温热的身躯贴紧在他背脊上,紧靠着,又凑上来啃噬他的后脖颈。
他被咬疼了,扬起手嘶地一声,劈手要砍,没能挣脱,反被白绥压着他的手抵在花墙上。
“嗯?”白绥又低笑两声,在他后颈咬出来的红痕上仔细亲吻着,再次问道,“去哪了?”
下一刻,白绥却停下动作,挑起长眉。
?“放开。”他说道。
白绥难得听话,放开压制的动作,一步步缓缓退了开,直至展露出横亘两人身间的泠泠青光,再不相让。
他转回身,迎着白绥理了理身上衣衫。短刃反手挽来如花,顺着腰际一路往上,停在白绥下颔尖方止。
白绥眼睛一直勾在他面容上未离,嘴角似弯未弯,竟顺从地随着他动作扬了首颔。
“每回都玩一样花样,有意思吗?”
收起短刃,白绥被他一掌推开,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倚在花廊阑干上的白绥,毫无笑意地笑了两声:“狐十三,你当真以为你能管我?”
白绥听到他如此唤他,忽抬起头,微微眯起眼,反脉脉含情地笑起来:“再这么叫我两声?”
“叫了我便不问了。”
他淡淡瞥白绥一眼,甩袖转身。
白绥将他强压在廊壁上时,险些在花窗磕碰一下,是白绥伸手替他压了压。
“你疯了?”
他定定看着眼前人,问道。
白绥臂撑在窗格,低下头正好落在他耳边,笑容不改,在他颈侧研磨细吻,有几分难得的缱绻,笑哄着他说:“再叫两声,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他偏过头去,躲开白绥的故意亲昵,不耐叫道:“狐十三。”
“再叫一声,说好的两声的。”
白绥掰过他下颔,叫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难免得扬起头,暴露出脆弱的喉颈骨。
“滚——”
刚起个音,他话未说完,就被白绥堵上唇舌,音不成音,调不成调,仿佛一声没按实的拨弦音,哑了声,轻飘飘停散。
分却时,他喘着气,嘴角还挂着水亮的津液,先前响在花廊上的啧啧水声被复起的飘雨淅沥声遮盖过去。
他唇边沾着一点殷红,白绥伸手来将之抹开,口腔里还混杂铁锈血腥气。血是先前白绥探进舌尖来撬开他的齿缝时,他开了齿缝的同时,咬在探来的软肉上。
“我方才听闻今日是你生辰,”白绥搂着他,发顶抵在他肩颈侧,颇高兴似的道,“贺礼是来不及备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你开口,我都能给你找来。”
他推搡了一把,没推开,方才道:“没有,你赶紧给我滚。”
白绥只当没听见后半句,故作苦恼道:“没有想要的啊,那……”
“今日我把我自己当作贺礼送你,如何?”
白绥笑意盈盈,指尖蹭上他耳廓细细摩挲,像是极满意自己的提议。
他刚要开口否决,听得“嘭”的一声,有物什掉落的声音传进耳中,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沉旃檀一眼认出花廊尽头立着的瘦小身影,是骆小小房里伺候的小哑巴僮儿。
她站在那抱着一把伞,地上还掉落着一把,神色慌张无错的女孩儿正要弯腰去捡拾。
白绥看了一眼,视若无睹地拽住要离去的他,又问道:“你说可好?”
“春日已过,”他睨一眼白绥,甩开抓着他衣袖的手,退开两步,道,“你要发疯,莫来找我。”说完便走。
“如果我说我偏要呢?”白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转回身,衣衫掠起,曳袖如云。
他凝眸看向白绥,白绥也正垂眸望着他。
夏雨驱散暑气,带来几分寒气,浸透进人骨子里。
“杀了你。”
他望着白绥,说道。
他向花廊尽头走上几步,便停驻了脚步。
不知何时有人赶过来,帮僮儿从地上捡起了纸伞,正低下头矮着身与女孩儿说话,柔声细语,雨声遮盖,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那人转回头,对上他的目光,点头见了礼。
沉旃檀颔首应了,转身正与白绥擦肩而过。
眼看他将出花廊,没了廊檐挡雨,一面青竹伞骨面适时遮挡在他发顶。
白绥的声音贴在耳边,如徐徐缓吹暖风。
“……旃檀,我错了。”
说完,沉旃檀的尾指被谁人勾了勾。
璩石拎着一提梁盒,步履匆匆地行在细长山径上。
大荒山虽以“荒”为名,实遍生花木,因灵气浇灌,多生四时不朽绿叶繁花,是葳蕤斑驳。
璩石今日脚步是不敢停的,急急忙忙赶上了大荒山顶。
鸿临剑台筑在大荒山峰顶最高处,所行路最为崎岖,璩石的师兄弟都不愿来,往往都是推璩石前来。
时日久了,璩石也就自然而然包揽下攀鸿临
', ' ')('剑台送物之责。
远远地,璩石便看见剑台下掩映在青竹疏影后的独栋小楼。
璩石快步跑过去,几乎赶得上他现今以剑代步的速度,一步跨进楼中,就大声叫起来:“李师兄,我来了!”
被唤作“李师兄”的人从屋里头掀了竹帘出来,一片片青碧玉竹瓦被拨动得叮咚脆响。
出来的人看见满头冒汗的璩石愣了愣,随后莞尔一笑,往竹案边上去,斟满一碗茶递过。
璩石将手中食盒往案上一放,接过递来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李寻棠笑道:“今日原是无事,怎突然来了?还来得这般急。”
璩石“嘻嘻”一笑,丝毫不见外地又给自己添了碗茶,道:“师兄你自己看看不就晓得了吗?”
李寻棠打开食盒盖,一时怔住。璩石在旁笑眯眯地说:“我记得嘞,李师兄早两个月就在惦记着今日有人生辰。”
“我晓得李师兄早不食五谷,只是如今是见不到人,”璩石咬着杯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抓抓发顶,道,“但我想到底兴个意思,睹物思人也是好的罢!”
李寻棠合上食盒,拍了拍璩石肩头,半晌才道一声:“……多谢。”
“掌门师祖也是,都这么多年了,”璩石左右探头,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嘀咕道,“也不想着放师兄下去看看。”
“鸿临剑台多无趣啊,四下里都没什么好玩的……”
李寻棠望向窗外,见一串竹影摇曳,檐下翠竹风铃被风过搅响,在师弟的絮絮叨叨中,合着风裁竹响送行八方,目光澄远。他似是想到什么,敛眸含笑着,摇头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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