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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清决听出可怜的意味,他是一个落难的政敌,也是一个怕死的活生生的人。“我要看看箭镞。”如果是从森林植物萃取的毒,瞿清决或许能配出解药。
“我是下午拔的箭,在山洞最里,你往左走两丈找找看。”
瞿清决举着火把往里走,石壁被照亮时,他差点叫出来,上上下下爬满蚂蝗,无一丝空隙,密集的令人恶心。
“怎么了?”孙善正从他身后探头,一见之下立刻弯腰呕吐起来。
“你……”瞿清决怔愣,转而明白:“这里过于潮湿,下午时还有光照,蚂蝗不会出动,晚上就……”
“走,快走。”孙善正颤抖着站起:“我死也不要呆在这里,快走,求你了。”
瞿清决连连说好,硬着头皮靠近石壁,捡起箭簇,立刻扶着孙善正出洞。山里寒风彻骨,走在路上简直像走在冰水里。
孙善正还时不时地呕吐,嘶声力竭,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瞿清决道:“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不……不知道,我一闭上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虫……恐怖如斯……”
一个能狠心在身上剜肉取箭的人,居然这么怕蚂蝗,瞿清决觉得他可怜又可笑。走了小半夜后,孙善正的情况迅速恶化,右腿水肿,皮肉暄软发亮,因长久呕吐腰弯的像虾米。
瞿清决确定他是吃坏肚子了,追问之下,他说自己只是喝过一些河水。这不难理解,大才子吃惯了精米细脍、清冽山泉,乍然喝野地里的水,肠胃必定受不了。瞿清决用长德剑砍断竹子,从竹根部取水喂给他,植物贮蓄的水一般都是干净的。
他们穿越一片树林,听到前方有瀑布沨然的声响,瞿清决搀扶孙善正往那里走,孙善正抗拒:“那里水多,肯定有……”
瞿清决道:“怕什么?瀑布水流急,水质干净,和藏污纳垢的阴湿地不一样,不会有那么多虫。就算不住,也能在这里洗东西。”
他们需要包扎伤口,没有纱布,只能用洗净的衣料替代。走近瀑布后,瞿清决发现瀑布后藏着一个洞穴,他碰运气地淌水过去,上岸才知道此处别有洞天。
头顶垂悬钟乳石、石幔、石笋,地面五尺见宽,两丈见长,洞外是另一处崖壁,中间相隔一道三尺长的罅隙,仰头可以看到银河横亘,寒星璨璨,这狭窄的夜空简直像一线生存的希望。
三面环山,一面邻水,避风且方便取水,白日里阳光可以自罅隙照射下来,瞿清决触摸地面,果然干燥,此处适宜暂住。
瞿清决带孙善正安顿下来,刚坐到干净坚实的地面上,孙善正喉头深处就发出长长叹喟,这是跋山涉水、死里逃生后终于暂时安稳的舒心,瞿清决也有同感。
倦意袭上来,他们睡了过去。睡梦中瞿清决觉得不安稳,体内火燎火燎,像回到了感染风寒的日子,没有方徊,无人能为他疗伤。
朦胧中,他梦见自己的脸变成一颗剥了壳的鹅蛋,被架到营地的火炉架上烤,烫,特别烫,汗滴流下来,掉进热油里,火油滋滋炸泡,散发浓腥的血味。
瞿清决睁开眼,强烈的阳光直晃晃照到他脸上,半边脸被晒得发烫,他口干舌燥,吃力地爬起,感觉肩上刺痛,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感染化脓,引发炎症,他现在有些发烧。
孙善正还在睡,瞿清决握住他怀中的长剑,稍一用力,孙善正眉头紧皱,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会儿,剑被瞿清决拿走。瞿清决想了想,把几个野柿子放在他面前。
穿过瀑布,外面是大片野花,蓬蓬勃勃地恣肆生长,瞿清决摘了几株淡色的花,踏上旅途。这一次他主动进入森林,草药、食物、他需要的生存资源只有在森林里能寻到。
他在沿路上撒下花瓣,做归程时的路标。其实用剑划破树皮更方便,但那样的标记很醒目,不易除去,刺客也能循迹而来。
初秋时节,森林内生长着累累果实,瞿清决仔细辨别果子有无毒素,花纹鲜艳、汁液纯白的不可食,他小心翼翼地采摘,放在柳枝编成的简易篮子内,左挑右选,最后留下的多是桃子、杏、柿子,野生的水果个头小,多毛。瞿清决用溪水洗净了,自己饱食一顿,然后继续上路。
他在途中找到地榆,刺蓟,白茅根,都是可以治外伤的草药,把它们堆在表面光滑内凹的岩石上,拿剑剁,汁水自碎叶中流下来,瞿清决用自制纱布蘸了汁水,按在肩上,那酸爽,痛不可言。瞿清决咬紧牙关,不停擦拭伤口,草药刺激的他满头是汗。最后将草末裹在纱布内,自腋下绕过来缠在肩上。
正午时骄阳似火,瞿清决路过一处平地,茵茵青草,长势不疯,毛茸茸一层短茬,估计是森林大火后新生的。瞿清决躺在上面睡了一觉,醒来后已经退烧了,他感觉浑身是劲儿。
走出这片草坪,左右的树木上有烧焦的痕迹,还有被雷劈倒的断木,年轮密集的一段指向北方,瞿清决在往东南方向走,他明白此地刚经过火灾,丰富的植被遭到破坏,不会有草药,他转而向西行进。
浙北的森林不似岭南那样暗藏沼泽,
', ' ')('但草丛深处亦有蛇出没,瞿清决砍下长竹竿,轻轻拍打面前的草地,正经地打草惊蛇。一条黑白环相间的三角头粗蛇抬头与他对望,这是剧毒蝮蛇,很像南方的银环蛇,半柱香内可毒死一头水牛。野外遇蛇,不能进攻,以免激怒它。瞿清决轻手蹑脚地后退,蛇慢慢趴下,背部斑斓在长草中游动,不多时便销声匿迹。
这一片草丛内植物混杂,瞿清决采集到黑荆芥、紫苏,藿香,薄荷等草,还有马齿菜、苋菜、灰灰菜、菊芋等野菜,他用藤蔓将菜捆扎好,系在腰上,此时日光西照,瞿清决估算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他继续向西走,距离水溶洞越来越远。
太阳渐渐西沉,天色越晚,他越是回不去,可他执拗地向前走,一直走,这片森林内多是槭枫,云杉,油松,樟子松,白皮松,姿态各异,地面上落满松针,有天然的香。
瞿清决的耐心在流失,只觉到处都是树,树,树,一种烦躁与郁闷交织的情绪淹没了他,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想逃,抛下孙善正,一个人走出大山。
这情绪在他走上山巅时达到顶峰,放眼望去是一幅震撼心灵的远景,万里长空下群山相缪,云腾雾蒸,西面斜阳在白茫茫中割裂一隅,金光濯出清澈视野,显现山林郁郁莽莽的形状。
瞿清决多想走下去!翻越那些大山,征服万千磨难,以他这一身野外生存的经验和本事,他不信自己走不出去。
可还有一个人在等他,瞿清决在某一刻简直恨透了孙善正!他一定是深谙自己的脾性,知道自己有恩必报,欠不得人情,所以昨晚救自己脱离狼口,还有那复位的左臂,那盖在身上的纻罗袍,自己的短处真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瞿清决放声大吼,这不是水玉嗓子亮相,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嘶吼发泄,群山回响,远方山林内传出虎啸,狼嗷,山猪猿猴等野兽跟着咆哮,树冠摇晃震颤,上千黑色鸟影腾飞而出,绕山唳鸣盘旋。
我会救孙善正。瞿清决告诉自己。
他心内绝望而疲倦。为了家族,为了自己,他不想跟孙善正有任何瓜葛。
可是,他一生都求问心无愧,不会弃救命恩人于险境。从大局上看,朝堂的前景尚不明朗,康王的死势必打破脆弱的平衡,再度引发权利的重新分配。
表面上瞿清决对清流党嗤之以鼻,事实上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预测日后康王登基、清流党势大后的天下局势。清流党内称得上人才济济,但真正可堪大用的,屈指可数。方徊居首位,孙善正次之,原因无他,此二人不惧变通,有除弊革新的勇气。
所以孙善正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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