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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你怎么进来的?你……”瞿清决平静下来后厉声道:“你不会敲门吗?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有我家门闩,你他娘的当标枪啊,想往哪儿掷往哪儿掷?”
他用力去拔门闩,可不管使多大劲儿门闩都纹丝不动,愤怒之下他暴走到齐嶟面前:“你去给我拔出来!”
齐嶟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仲春时节,他穿得单薄,一层浅绿罗纱袍子覆在身上,行走间隐约看得出腿的轮廓,双脚干脆全裸,直白,挑逗,欲拒还迎,齐活了。
骚货,齐嶟用口型骂他。
“你说什么?”瞿清决暴跳如雷,另一边云燕然已经将门闩拔出,递过来,“别生气了仲雅,我帮你拔出来了。”
“那我的葡萄架呢?被他戳了个洞!”瞿清决泼妇般大声嚷嚷,他自己也意识到失态,沉下脸指着门口,对齐嶟说:“你滚,这里不欢迎你。”
齐嶟却一步步走向他,眸子黑得像深潭,充满压迫性,瞿清决起先下意识后退,后来坚持站稳,在气势上压过他:“你干什么!私闯民宅行凶杀人?你失心疯了你!”
“婊子,人尽可夫。”齐嶟恨恨地望进他眼底,“我恨不得射死你。”
瞿清决忽然就松了口气,他知道齐嶟的死穴,“是啊,你总想射死我,今年用门闩,去年呢,用箭。”他抬起左臂,大衫袖滑落,露出一道旧伤疤,“是这里,还记得吗?你那百步穿杨的好箭法,射穿了我的筋脉。”
齐嶟目光微变,瞿清决继续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去年秋天本来我就能痊愈,伤情却突然恶化了,为什么呢?”齐嶟面色发白,似要恳求他住嘴,但瞿清决残忍地、一字一句说下去:
“因为在悬崖边,我拉住了一辆即将坠落的马车。”
齐嶟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任何字,他无言以对,目光深处遍野哀鸿。
瞿清决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离开,一个落荒而逃的败将,他带来的两个兵却没走,指着门外几个大箱子说:“这都是齐帅送给您的。”
“我不要,拿走。”
两个兵对视一眼,不敢拿主意,瞿清决认出其中一个是齐嶟的副官,曾在松溪道大战中狂杀倭寇,姓徐名开,徐开掏出一个盒子,双手捧上:“您大人有大量,不收东西,把这个请柬收了呗,也让咱兄弟好交差。”
“什么请柬?齐嶟要结婚了?”
徐开脸色不好看了:“不是,这是践行宴的请帖,调令下来了,我们齐家军要去漠北戍边,这一去不知道是几年。瞿大人,你要是还有心,你必须得来!兄弟我不懂事儿,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齐帅对你,那是天地可鉴,你就是个和尚也得感动得稀里哗啦了,你为啥对他那么狠呢?你要是不要他,你当初就别撩他,你现在撩了他,又把他踹了,你说你办的是人事儿吗?听兄弟一句劝:做人,别那么磕碜!”
他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勾着另一个兵的肩转身就走,恰好碰上取书归来的阿蒲,徐开甩手就赏给了他一个爆栗,阿蒲捂住头哎呦哎呦喊疼:“什么人啊!有病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爷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片刻后,云燕然靠过来,正要说话,瞿清决烦躁道:“让我静静。”
院子里静得出奇,隔壁唱戏的也不唱了,连风也没了,瞿清决夺过阿蒲怀里的书,掏出其中的密信,当着云燕然的面读了,然后把信纸递给他,“那宋道荣是个混账东西,说收了六百万两,其实自己还昧了一百多万两。”
云燕然把信一个字一个字读完,迟疑着问瞿清决:“这是谁写给你的?”
“我哥,我们还保持通信。怎么样?对我幻灭了吗?我还是跟奸臣家断不掉。”
云燕然轻轻摇头:“我理解。”
“皇上已经知道了吧?朝中安插了那么多耳目,恐怕比我哥知道得更早。”
好一会儿,云燕然点头:“是,只是不知道确切数目。北镇抚司昨晚就报上去了,从江南巡盐回来的车队分四路,一路运往内城;一路在京郊改道,运到毓彣巷后,直接到京师大员们的家;一路在应天府消失,后来查清是去了你的老家;还有一路,去了宋道荣的老家,江西丰城。”
瞿清决面沉如水,云燕然劝道:“你别急,应该没事的,你哥及时发现问题了,那就让把宋道荣私吞的那份吐出来还给朝廷。”
“不,如果吐出来了,他死得更快。”
“为什么?”
“因为皇上会愤怒,一个小小贪官能量居然这么大,前面十多年收不回来的钱,他一去竟然能加倍收回来,这大明的国库,究竟姓朱,还是姓瞿?而且瞿党之内分赃不均,说明我爹和我哥已经管不住底下人了……”瞿清决抬眸,浅笑着问云燕然:“我跟你说的话,你会告诉司徒大人吗?”
云燕然思虑片刻,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会。”
“谢谢。”瞿清决疲惫地盖住双眼:“你走吧。”
云燕然走后,瞿清决还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哑着嗓子叫阿蒲把烟草盒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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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个吗?爷。”阿蒲翻箱倒柜扒出来一个檀木盒,打开,里面有两格,一格装碎烟草,一格装小叠洁白的油纸和火镰,瞿清决给自己卷了支烟,阿蒲在一旁看着,“爷,这抽起来什么味儿啊?”
瞿清决本想教他自己卷,但嫌他笨,干脆卷好了递给他,点上火,主仆二人站在院子里吞云吐雾。阿蒲被冲嗓子的辣味呛得直咳嗽,想说这是什么鬼东西,但看到瞿清决的模样时,怔住了。
乳白的烟雾,轻舒曼绕,如风里一袭白纱,偶尔破散,露出烟后寂静的黑眸,在沉思里忧郁,在忧郁里破釜沉舟。
第二日,瞿清决向银台递上奏折,弹劾左副都御史宋道荣,申述他贪赃枉法、卖官弼爵、欺男霸女、拉帮结派等八大罪行,并将这份奏折抄了十多份在千步廊传阅,让文武百官知道他瞿清决亲自打了瞿家的脸。
齐嶟的践行宴可谓是精彩纷呈,大宅第二进专门搭了戏楼,三个戏班子歇在后台,演完《琵琶记》演《荆钗记》,演完《白兔记》演《拜月记》,全天候不停,余姚腔、弋阳腔、水磨调轮流来,胡琴倥偬,琵琶玲珑,箜篌呜咽,羌笛鸣鸾,丝竹管弦之盛快要掀翻屋顶。
往里走,视野豁然开朗,天井里堆砌太湖石,瀑布泠泠然,悦耳动听,四面廊房内摆放八十八张八仙桌,无非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酿,桌后一道屏风,隔开里厢房的马吊牌桌,宾客吃饱了打牌、听戏,饿了再上桌吃,巴适得很。
瞿清决坐在东边的某一桌里,前后左右都是人,他猜不出自己在第几桌,也摸不透这宴席时按照什么排座位,只觉得吵吵闹闹,唱戏声谈笑声水流声快要震聋耳朵,这齐家军办宴会的风格就跟打仗一样,豪横。
他原本不想来,但能接触到清流党人的机会实在是少,所以不仅来了,还特地打扮一番,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一件绯红香云纱大袖衫,两三枝绛色竹纹自肋下斜逸到领口,腰间绑着金绢丝腰带,唇上抹了些口脂,整个人既雅致又耀眼。
云燕然走到这一桌说了些什么,瞿清决摆手示意听不见,于是云燕然附在他耳边道:“我带你去杨砀那桌。”
瞿清决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起身跟上去。见杨砀,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先前弹劾宋道荣的折子递到银台,当然会被扣下,不仅是因为银台有尤辰等瞿党官员把控,还因为他官职太低,人微言轻,写的奏折没资格递到皇帝眼前,即使在百官中大张旗鼓地宣传过,传闻能通过东厂锦衣卫的嘴传到皇帝耳朵里,但终究是不正式的,他不过是个在传闻中上蹿下跳的九品小芝麻。
所以必须找一个分量重的清流党官员引荐,绕开瞿党,通过他正式把奏折呈递给皇帝。内阁的许颉和高岩当然是最优选,但瞿清决高攀不上,还有一个人,是孙善正被贬谪后,取代他进内阁的李成芬,翰林老儒,名声很好,行事温吞,没几个门生故吏,美中不足的是年纪太大,很明显皇帝是暂时拿他来给清流党凑数,以平衡内阁中的权利结构,并不要求他做什么实事。
如果瞿党倒台,瞿云川退阁,下一个最有希望入阁的是徐梦轩或者杨砀,这两人在地方上汲汲经营多年,盼望着登上内阁,进入大明权利中心,他们都有资历,缺的是最后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很可能是倒瞿,谁贡献最大,谁就能脱颖而出。
瞿清决厌恶徐梦轩,所以选择杨砀,他不了解杨砀,这对他来说是一场豪赌,但对于杨砀来说同样是豪赌,之前还没有哪个清流党官员敢把赌注压在倒戈的瞿家奸臣身上。
云燕然捏住瞿清决的手:“别怕,我介绍你进去。”他们走到最北边一进,唱戏声离得远了,相对宁静,云山屏风后马吊牌哗啦哗啦响,正好有侍女要进去送茶水,云燕然夺了她的托盘,拉着瞿清决闯到屏风后,“酒来了,王八大哥,尝一尝这茶味儿的酒。”
牌桌旁四个人愕然抬头,其中一个穿锦衣卫飞鱼服的洪声笑道:“你这臭小子!找骂是不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叫我的诨名!”
屋里的人也都笑了,原来这王八姓王名衡,是十三太保之一,排行第八,所以有人戏称他是“王八”。
“王大哥,要我说您和唐六哥最不该上牌桌,人都说六六大顺,八八发财,你俩把福气占全了,让其他人怎么摸牌?走,跟我喝酒去,我特地拉了个朋友来替你。”云燕然把瞿清决拉过来往长凳上按,王衡仔细瞅他,眼中露出了然神色,很痛快地站起来让位,勾住云燕然脖子往外走:“你小子这次可得给我往死里喝,咱们一醉方休!”
云燕然答应着,又回头道:“我还没给各位大人倒酒呢,差点忘了。”
瞿清决正要说我来倒,对面的杨砀肃声说:“不必了,打牌就打牌,喝什么酒?”
云燕然嘻嘻哈哈,单手拽走茶盘,瞿清决低头摸着滑凉的马吊牌,逐渐进入状态,他不爱玩牌,但以前家里常开牌局,嫂子姨娘丫鬟都是个中高手,他不费心学,耳濡目染也就会了,知道该怎么输得体面,或者赢得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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