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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山伸手在大咕的下巴上挠了挠。

路拾萤忽然问:“您很喜欢鸽子?”

宋山看过来,路拾萤又说:“记得小时候刚到蓬山路,您就养了鸽子。”

宋山站在窗边,垂眸似是思虑许久,才低声开口:“小时候在北京,养鸟的人多。白天头顶,成日都是盘旋的鸽群,还有胡同里的老人,提笼挂鸟打门口经过,我常常挨家挨户地看,然后学会画鸟。”

“有一日,家中落了一只受伤的红嘴蓝鹊,多半是被人用弹弓打下来的。我捡到,悄悄带回屋中照顾,等它慢慢能站起来,就养出了感情,不舍得放生了。它爱叫,全家人都听见,白野川敲我的门,进来一看,说这可是神话里的青鸟,怎么叫你逮到了?”

“好些个师兄弟眼馋,想要过去,我不给,白野川护着我。可到底,没过几天,这只鸟就叫人毒死了。我伤心了好些天,白野川给我出气,没查出是谁下的手,却在院子里大发雷霆,罚了每个人一顿饭,然后说去给我寻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红嘴蓝鹊不好找,他找遍北京城,没有找到。又赶上保护法严打,那些大爷家里的三保都被收走充公放生,最后白野川灰溜溜地提了一只鸽子回来,说没辙,除了鸡,这是现在北京城唯一能找见的带翅膀的、会飞的东西。他叫我先养着,他再去找,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一只,在此之前,就拿灰鸽子充数。”

宋山说到这里,蓦然笑笑,提起故人往事,眼中俱是怀念。

他摸索着喂了大咕两粒小米:“可是命运向来爱捉弄人,总有一天,是哪天呢?永远别信他们这些人的许诺……于是我离开北京城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却带上了那只鸽子。鸽子是师哥给我的,我带着,心安理得,养了许多年。”

“那鸽子后来死了。活了九年,算不算寿终正寝?那时我想,我这一生,陪在我身边最久的,居然是一只鸽子。它死后,家里太安静,我又去花鸟市场,想再寻一只。卖鸽子的人告诉我,鸽子喜欢群居,只买一只,或许会觉得孤独。所以我一口气抱回来三个,养到今天。”

“……您还怨恨白先生吗?”

宋山对他笑笑:“拾萤,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原来这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用爱、恨就能解释的。不说我了——你的腿,怎么样?”

路拾萤拍拍石膏:“医生说下个月才能拆。我每天吊在这里,都觉得小腿要萎缩了。”

宋山笑笑:“到时喊敬原帮你做康复训练。他告诉我,你本意,是想报考飞行员?”

路拾萤一怔,哑声片刻:“报不报,都无所谓的。”

“是真心话吗?”

少年轻轻一笑:“一半一半。”

“报招飞,是我家里人的希望,我自己不是非去不可。走到最后一步,触手可得了,临头却出了车祸,说不遗憾,那都是假的。不过后来也就想开了——我其实更想留在这里。”

宋山微微偏头,朝他的方向望来。路拾萤知道他几乎看不见,于是毫不畏惧地直视宋山眼睛。他有一双极其澄澈的、高山雪湖一般的眼睛。

“怎么说?”他笑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真要离开江都,有些舍不得。”

“是舍不得离开江都……还是舍不得离开谁?”

路拾萤苦笑:“您都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少年单薄的身影。

宋敬原站在秋日和煦的暖阳之中,勾着一层柔软金边,腰板挺直地临案而书。他只微微露出一点侧脸,低垂的睫羽、流畅起伏的鼻梁与唇峰,他神色无波,竟像飘雪一样清冷,可路拾萤看在眼里,只觉得欢喜。欢喜得要发疯。

是离不开一座城市吗?

明明是离不开一段过往。

离不开那段过往时光里,璀璨如流云的一个人。

路拾萤到这一日才豁然开朗——曾经,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愿意抛□□面轻松的工作,四下奔波。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带着他颠沛流离。而后来朱皓达说的那些话,所谓“向高处去”、“向外面走”,也曾叫他有过瞬间的动摇。

少年曾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惶惶不知所去。而直到今日,他终于能斩钉截铁地拿定主意。

所谓的体面的身份、所谓的聪明的选择,是以割断自由为代价,走一条他不愿意走的路。

他当然可以如朱皓达所说,安安稳稳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和千万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一般,在酒桌上谈笑风生。酒足饭饱,开车回家,夜色灯火,阖眼美梦。

可那样,他将再也找不回曾经少年的意气风发……

将再也想不起来,他十七岁时最诚挚的一个愿望,其实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江都小城某座灰瓦檐下,行笔习字、作画刻章。

路拾萤忽然问:“老师,您说的,若有一天改了主意,愿意留在您身边同您钻研金石篆刻,还能再来找您,作数吗?”

宋山垂眼:“作数。”

然后少年声音如春风清朗:“那像我这么不开窍的,您愿意收吗?”

一朝秋高气爽。

那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宋敬原带去给宋山看了。

宋山向来不爱直言,因此依旧没说好或不好,只是抬眼问宋敬原:“想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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