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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路两旁的银白护栏和盎绿植被随着汽车的疾驰而变得模糊,高速公路上方的蓝色路牌显示车辆正在离开S城。
江示舟先是双目圆睁,然后偏过头。
虽然她没学过法语,他说得也并不标准,但她还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在家里闲着的时候,她就喜欢念书里的台词原文,而这一句法语也恰是她曾含在嘴里无数次的。
一句听似温情实则残忍的台词。不仅出现在原版的法国短篇小说《卡尔曼情变断魂录》里,也曾出现在后来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洛丽塔》里。
结合这句台词在这两本书中出现的场景,江示舟不由地感到脊背发寒。
她用开玩笑的语气接话,微微发颤的声音被汽车的引擎声掩饰得很好。
“哥,这可不是什么浪漫的台词。”
江启年没说话,依旧目不斜视地紧握着方向盘,宛如没有听见她的话。他诡异的沉默令她愈发不安,脸色也逐渐发白。
“……如果我说不,你也会拿刀捅死我吗?”
听闻她这一句话,江启年终于斜睨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却仍是不置可否。直到车辆在收费站外减下速度,他才松开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趁她不备捏住了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
可能是安全带系得太紧,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前方排队的车辆缓慢向前移动,他终于放开了她,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
“……可能吧。”
说罢,他打开驾驶座的车窗缴纳路费。泛红发烫的唇上还残留着不知是他还是她的涎液,窗外的热浪翻涌进了车内,江示舟却只觉得浑身发凉。
下了高速,车辆继续行驶。前挡风玻璃中的天空不知不觉中染上了夕阳的色彩,从澄澈的月白过渡为略微朦胧的鹅黄,东边的山丘上浮现出一抹淡月。与之一同渐渐进入他们视野里的,还有不远处的那一片,辽阔而湛蓝的水域。
江示舟登时忘了刚才的插曲,眼神发直地望向窗外,直到口袋里响起一声“叮——”的短信音。她打开一看,短信上写着:
“山海相拥,岛港环抱,欢迎来到风光优美的L市。”
她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海。
海。
曾经的某段时间里,她做梦都想来的地方。
无数次地梦见自己,坠落、沉没、溺亡的地方。
这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段对话——
在初中的天台上,陆显川和她的第一次对话。
“我劝你最好别跳。说难听点,既然都不想活了,倒不如选个舒服体面点的死法。跳楼真是最烂的一种选择,既祸害无辜还丢人现眼。”
当时听见这番话,江示舟的第一反应并非羞惭,而是很快联想起一则旧闻:
某个跳楼自杀的人,坠地时砸中一个路过的少女,两人当场身亡。
就这样,一个人的绝望,连带着残忍地毁掉了另一个无辜家庭的希望。
身亡的少女聪明漂亮,成绩优异,是家中的独女。事发当天,距离其高考仅剩一个月不到。而此前,她的父母甚至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用无妄之灾来形容,恐怕都不足以描述出受害者苦难的万分之一。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江示舟忽然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她一厢情愿就可以去做的。她总是要为自己的所有选择负全部责任。就算是选择去死,要彻底放弃掉自己的生命,也不得不考虑清楚相应的后果。
于是在鬼使神差之下,她问道:
“那照你的想法……应该怎么死,才最合适?”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江示舟便觉得很滑稽——作为校内最顶尖的学生之一,她在初中生涯里第一个向同学请教的问题,竟然会是这个。
陆显川也答得很干脆:“跳海。”
江示舟愣了愣。这个答案确实是她认知范围内的最优解:死的过程不引人注目,不会影响治安,不会引起恐慌。遗体也不容易被发现和打捞,不会污染环境和水源,还可以喂饱海里的生物。
然而这个提案,有唯一且致命的缺陷——
“……可是S城没有海。”
S城是一座典型的内陆发达城市,虽然水域面积广阔,有着大大小小的江河与湖泊,却并不临海,没有港湾。
陆显川回答得还是很干脆:“那就等你能去海边了再死。”
江示舟又一次怔住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到海边。
离S城最近的海域,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L市,就算是自驾,也要四个小时左右才能到。
她还没成年,不可能自驾过去。排除掉这个方案,其他的方案也不太可行。一是她自己手里还没有买票的钱;二是江启年肯定会第一时间报警;三是路上万一出现了其他状况,她有可能会从此过上生不如死、求死不得的日子。
“顺便补充说明一下,你可以彻底放弃在这儿跳楼的馊主意了。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如果你
', ' ')('跳了,这里绝对会被学校封起来。”陆显川继续说道,“我每天都在这儿,为了我自己的快乐和清白,我也不可能让你跳的。”
后来正如陆显川所言,每次她来到天台,陆显川都雷打不动地蹲在那里。至于是因为他口中说的“习惯”,还是因为知道她会来,江示舟并不知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再来到天台,是像第一次那样抱着求死的念头,还是单纯想吹吹风,找个人说说话。
跟陆显川待在一起的时光无疑冲淡了她的自杀欲望。在与陆显川交谈的过程里,有些问题她逐渐想通了,也有些问题依然想不通。他总是回答得精准简短,直中要害,以至于很多时候,江示舟会怀疑——他此前其实已经思考这些问题很久了。
车辆驶入一座海滨度假村,最终在停车场处熄了火。她恍惚地跟着江启年下了车,走进了不远处的一间酒店。大堂内的落地窗正对着海,黄昏时的海水翻腾得舒缓,泛着褶皱的海面上散落着犹如碎金的暮光。
“过来这边。”他牵起她的手,声音恰如窗外的海浪般温柔。
来到酒店前台,江启年自然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张身份证,递给柜台后的员工。
“你好,我前几天在这里订了一间双人房。”
“江启年先生是吗?这边显示您订的是一间海景的双床房,对吗?”
听到“双床房”,江示舟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江启年却面不改色,只是依旧微笑着。
“是的。”
“好的,请问是您和江示舟小姐一起入住对吗?”
“是的。”
“麻烦到这边来登记一下。”
办理完入住后,江启年收起身份证,拉着江示舟和行李箱往电梯走。进了电梯,江示舟接过他递回来的身份证,忍不住问: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而且干嘛要订双床的……”
她的质疑倒是合乎情理,因为他俩在家早已经睡惯同一张床了。她甚至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这房间的另一张床,最后肯定是空出来的。
江启年听言,不禁捂嘴笑出了声。
“拜托……我们这长相和身份证一看就是兄妹啊,就算以后也不太可能会再来,但还是要点脸吧。”
“哈?”江示舟扬起眉毛,将信将疑地夺过他的身份证,对比起来。
他俩身份证的签发地点、户籍地址和号码前六位是一模一样的,就连有效期限的起止也一样。因为他们最早的身份证就是被爸妈拖着一起去办的,后来江启年发现自己的身份证要过期,就顺便拉着她一起去换新证。
身份证上的照片也很像。虽然江启年笑得温煦自然,她则一脸冷漠淡薄,两人的五官却还是能看出明显的相似。再加上这姓名,换作是她的话,第一反应也肯定是兄妹。
现在正值海滨旅游旺季,这间酒店的价格估计也不便宜,外人看来亲兄妹为了省钱开一个标间倒也合情合理。但如果开的是一间大床房的话,那真是……
想想都让人尴尬得脚趾抠地。
江示舟又看了两眼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的数字忽然让她想起什么。于是她连忙掏出手机,这才恍然大悟。
她的心情一时错综复杂,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竖起中指。
“江启年,你可真是够变态的,我一成年就急着带我来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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