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婴心下一惊,他当然知道萧铎问的是当年霍家的事情,蹙眉道:“这件案子竟与九年前的事情有关?”
萧铎定定看他一眼,只将信件依次排开,从旧到新,信封虽无甚异样,但是每封信的落款处都会标出时间。
这也是唯一能看懂的地方。
也就是说,刘遇和那人通信最密集的时间,便是九年前。
而九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自是不必言明。
萧铎见霍长婴垂眸不语,便又道:“还记得,刘家小姐说她是在什么时候来永安城的么?”
霍长婴抬头看向萧铎,有些惊愕。
“也是九年前,”萧铎面上有些不忍,还是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都是巧合么?”
这些年他虽常常悲痛欲绝,霍家的宅子都要护住,但那件板上钉钉的案子,他连丝毫证明霍家清白的证据都找不出,加之那时年幼,只比霍长婴年长几岁的他,也是无能为力。
等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子,成为皇上身边人时,才发现,霍家的事,早就如同烟尘般消失在大殷的重重卷宗中,摸不到任何头绪。
可他却分明感到,那件事,有人在背后操控,有时候他甚至产生,即便是陛下也无能为力的错觉。
如今却不知为何,这件事不知被谁牵起了线头,从阴暗的角落里,重新翻了出来。
“长婴,你想要查下去么?”
少年面色已经发白,萧铎将掌心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沉声道:“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霍长婴心乱如麻,脑海中的记忆混乱不堪,一会儿闪过霍母慈爱的面容,一会儿又变成霍父看着他时复杂的神色,还会有他和萧铎儿时相伴的景象,一段段,就像乱麻般纠缠在一起。
期间,甚至还会夹杂着前世的记忆。
永安沦陷,皇城溃散,父皇战死,母后用一柄长剑抹了脖子。
无边无际的雪地,叛贼带着嘲弄的语气,将冰冷的长刀刺进他的心口。
霍长婴只觉额角隐隐抽痛,他喃喃道:“九年前,我跟着师父离开霍家,再听见霍家的消息时,便是一年后在安西,”
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侧头蹙眉心跳如擂鼓,额头间青筋逐渐显露出来,“官府公文说,说霍家因罪入狱,满门抄斩……”
话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迟疑,哪里的公文,他和师父一介平民如何能看到?即便能看到,公文之上又如何不写明霍家获罪的原因呢?
坊巷里的打更的声传来,似乎裹挟着凌冽的寒风,一声一声,缥缈而模糊。
霍长婴猝然抬手按在额间,仿佛有尖锐利器随着打更声的节奏,一下下敲击在脑海中,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撕裂开来!
“——啊!”
额头青筋突突直跳,霍长婴额头渗出层层冷汗,他一手按住额头,一手紧紧握住桌沿,手背青筋暴起,原本易容缩骨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头脑中的钝痛,骨节喀拉喀拉暴长,陡然拔高数寸。
“长婴!”
萧铎惊呼一声,将痛苦挣扎的少年抱在怀中,眸中满是焦躁的心疼,他不停抚着少年紧绷的背脊,一遍遍贴在人耳边道:“别想了,咱们别想了。”
霍长婴神志恍惚,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压制着的东西被自己强自扯出,抽筋断骨般的泼天疼痛一波一波席卷着他的理智。
他用力呼吸,努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周围世界都在旋转,眼前萧铎担忧心痛的神情逐渐模糊,视线聚焦再散开,恍惚间,男人的面容骤然变换成十几岁的青涩少年。
鼻间,似乎都嗅到草木灰的焦糊味和皮肉焦糊的血腥味。
“长婴,长婴!”萧铎眉头皱的死紧,抱着霍长婴一遍遍唤着,少年身体逐渐开始变得冰冷,他心下一惊,想起前日霍长婴捉那菩提妖时的旧疾发作的情形。
似乎和现在很像。
萧铎想也不想,打横抱起霍长婴只奔向后院的温泉池。
温泉池边,水雾袅袅。
萧铎小心翼翼将人放下,便转身关闭门窗。
霍长婴被萧铎放在温泉边,头脑间的钝痛一阵一阵袭击着即将溃散的神志。
刻骨的冰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和头疼纠缠在一起,令他痛苦的几乎窒息,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道男孩儿沙哑青涩的声音,熟悉而陌生。
那声音说:“不要怕,我陪着你。”
霍长婴按压额角的手一顿,眼前的景象在温泉的水汽弥漫中渐次模糊。
“阿铎,阿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初夏蝉鸣阵阵,私塾外小巷幽深。
一身锦衣丝缎的小男孩儿迈着小短腿跑在青石小道上,好不容易追上前面的少年,他弯腰扶着膝盖,微微喘息笑道:“你跑什么呀,不过是开个玩笑。”
雨后夏风带着丝丝凉意,风吹过一片桐花香。
小少年只比小男儿大几岁,身量却抽条的厉害,已初见少年的青涩,他背着身子,半晌道:“若是,我没当做玩笑呢?”
声音中带至一丝忐忑。
小男孩儿面色茫然,拽着小少年的衣袖,正想再问。
“虫儿飞,虫儿叫,霍家出了个怪男娃儿,”一群小孩儿,三三两两地蹦跳着跑了过来,手牵着手,笑嘻嘻地围着他们转了个圈儿。
“小男娃羞羞羞,天天想做人媳妇!”
小孩子们冲两人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正待面色阴沉的小少年要打人时,哄笑着四散跑开了。
小少年转过身,看着小男孩儿,目光如大人镇定:“若,若我真想娶你做媳妇儿呢?”一双手背在身后,却像个等待先生批评的孩子。
风吹桐花,簌簌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