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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九州帝录》所记,羽历385年冬,帝殷氏北巡亲驾雷州苦境。
昔日雷州盛誉“神祗之乡”“桃源仙境”,时隔五年再踏已是草木枯颓万里冰封。
原来所谓时过境迁,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马车稳稳停在了九嶷山脚下,外头的人殷勤地搬来木梯掀开车帘,冷风顺着便钻进了车厢。
殷无戾这几日同雷州的百姓同吃同住,虽说已经尽力适应民间的生活,可他毕竟是九五之尊,五年养尊处优下来,自然是吃不消。
外头的老奴刚掀开车帘就见车厢内的帝王还用手臂支着身旁的小几浅眠,手一哆嗦,人呆呆站在原地,愣是不敢再开口。
他左右看了一眼,这才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走上前:“陛下……陛下?”
车外的冷风逐渐驱逐了车厢内的暖意,殷无戾眉心微拧,甫一睁眼就瞅清了眼前人是谁,不禁有些恍惚。
又忘了。
这次亲巡雷州,他没带任何人,贴身服侍的就只有这个跟了他五年的老奴,分明也在他身边五年了,还是有些事办得不尽人意。
若是乌栖在他身边,必然不会这就样敞着门任风寻着缝钻进来,看着瘦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却总是偷偷用自己的身子挡着车门口,手里也早早捂好了给他披的斗篷,穿在身上都是带着暖融融的体温。
知晓了这块木头所谓的“僭越之心”,殷无戾才越发注意到以前的一些小细节,这人的心思分明一直都明晃晃的,他怎么就硬是忽略了那么久。
“陛下,已经到了九嶷山下。”
殷无戾的思绪被打乱,随意扫了一眼窗外,闷声嗯了声,突然就朝面前的人伸出了手。
老奴愣了愣,殷无戾才沉声开口:“斗篷。”
“把斗篷给孤拿来,孤自己一个人上去,你们都在此处等着孤。”说完接过这触手冰凉的狐绒斗篷,抬脚就走出了车厢。
车厢外入目尽是一片雪白,寒风迎面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
“陛下,山顶会比山脚冷上许多,奴觉得陛下不如就坐马车上山……”身后传来老奴的声音,殷无戾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自顾自地踏上了通往九嶷山顶的山路。
老奴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胆大包天,竟然敢管天子的事,忙噤声不语。
都说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
只要登临帝位俯瞰天下,再胸无大志的人也会渐渐生出野心,再胆小懦弱的人也会慢慢学会帝王权术,懂得拨弄人心。
称帝五载,殷无戾不敢说自己功勋卓越可拟贤君圣明,却也敢标榜一句鞠躬尽瘁爱民如子。
山道上的积雪很厚,殷无戾倒也不急,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走到山顶,眼前赫然是一座已经荒废了许久的宫殿,依稀可以看见殿门上的匾额上书有“侍神殿”三个字。
殷无戾视若无睹地直接走入殿中,他步子轻,踩在积雪上更是轻飘飘得没有一丁半点的声响。
殿中的人显然没有料到这里会有人突然拜访,还是殷无戾,神色僵硬了一瞬,下一秒便突然弯了眉眼咧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嘿嘿嘿,我是皇帝,我是皇帝,这天下都是我的,殷无戾那个小贱种也要给我跪下……嘿嘿,当皇帝,当皇帝喽!”
江歧一边笑得憨憨的,一边拖着自己行走不便的双脚挪到殷无戾面前,朝他吐了吐舌头。
“呕,恶心的贱人就不配活着嘿嘿嘿,我才是皇帝,我和你说,我才是皇帝,我一定会是皇帝,他就应该……”
就应该挫骨扬灰,就应该痛失所有,就应该万劫不复。
这些下场,明明都应该是殷无戾的。
江歧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殷无戾出声打断了。
殷无戾的神色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一双眼睛里更是波澜不惊,只静静地盯着他看:“骂够了没,江歧,孤知道你没疯,在孤的面前就别装了。”
殷无戾把话挑明了,眼前的人果然缓缓收敛了表情,方才的痴傻模样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江歧勾唇笑了:“怎么,五年了,终于记起要来看我笑话了?”
殷无戾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并不急着回答他:“五年不见,皇弟应该憋了很多问题想要问孤,怎么不最先好奇孤为何要留你一条贱命?”
江歧面容一僵,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你这般虚伪,自然是担心杀我会损你声誉,残杀胞弟的污名落下,就算你登基称帝,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孤连启邕都敢杀,你当孤何惧?”殷无戾扫了他一眼,这次轮到他眉眼间带着笑意。“孤早就知道你在装疯卖傻,可孤睁一只闭一只眼送你离开羽都,将你永生囚在你做梦都想待在的九嶷山上,你不想想孤的用意。”
“你罪恶滔天无恶不作,孤当时便想明白了,让你就这么死了着实便宜了你,孤——一定要让你活着,不仅活着,还要活的足
', ' ')('够久。”殷无戾一字一顿,“孤要你日日面对的都是你当年的求而不得,孤要你永远记得,爱你的人你弃如敝履,你爱的人却满心满眼只有孤一人。”
殷无戾的确知道说什么能让江歧的心理防线最快崩溃,他漠然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平静下来,而后开始发疯一般冲过来。
可惜他现在是个废人,殷无戾根本没使什么力气就将他甩到了一边。
江歧狼狈地趴在地上,目眦欲裂。
殷无戾根本就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如果不是这个人,他不会经历这么多苦难。
殷无戾缓缓上前,蹲下身施舍一般抬起江歧的下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可惜你没有机会看一眼孤和师尊的孩子,孤也不乐意他有你这样一个乱臣贼子做皇叔。”
听到殷无戾口中的孩子两个字,江歧的眼神肉眼可见地呆滞了,被捏着下巴不能转头,他就转过眼珠子恨恨地瞪着殷无戾,阴狠得仿佛淬了毒。
殷无戾好像知道他在气愤什么,到现在了,这人还在以为是他强迫了段墨白。
或者,江歧只是不想承认,只能自欺欺人地哄着自己。
殷无戾偏偏不想让他痛快。
“不服气,你在不服气什么?江歧,你心术不正,他早就知道,说你年龄太小不适合入九嶷山只是幌子,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收你为徒。”
“孤是他唯一的徒弟,也是他唯一爱过的人,说来孤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当初在九嶷害我,师尊也不会那么快就看清楚自己的心。”
命也不要了,神也不做了,只想救他。
殷无戾的心头突然泛上苦涩,他拍拍手从地上起身,突然觉得压抑在心头的那层云终于消散了。
他来雷州,不仅是要体察民情,也是为了同江歧做最后的了断。
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再踏入九嶷山,也不会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
他要让江歧在这里忏悔,无比清醒地体会爱而不得求而不得之苦。
从九嶷山离开后殷无戾就离开了雷州准备回京,雷州百姓自然不舍,硬是相送了数十里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雷州距离羽都路途遥远,就算殷无戾命人加快了脚程,紧赶慢赶也还是在路上耽搁了三四天的时间,等回到羽都已经距离他们北巡过去了半个月之久。
羽都街头的百姓将街道堵个水泄不通,等进了羽宫,殷无戾一口气还没送下来,远远地就瞧见文武百官整整齐齐地列成两列排在太极殿前。
高阶之上的殿门口上站着迟鹤听一行人。
殷无戾顾不得问候文武百官,连让他们起身都没来得及喊,下了轿辇就冲了上去。
迟鹤听还在孕中。
大抵是当年胎鬼一事伤了他的根基,这五年以来,他虽然陆陆续续有了两次身孕,可胎儿活不长久,第一次甚至连迟鹤听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到便小产了,第二个孩子也只勉强多撑了一个月。
殷无戾害怕这事会再次刺激到迟鹤听的精神,往后两人欢/好也点到为止。
殷无戾不在乎子嗣,更何况他和鹤听哥哥已经有了阿远,结果一次宴后酒醉误了大事,姚檀给他报蒹葭殿的喜事时他还愣了一下,还真就怕什么来什么。
好在这一胎还算安稳,除了看着比同月份的人稍微大点,倒是没出什么差错,安安稳稳地在迟鹤听肚子里待了六个月。
殷无戾看着迟鹤听在门口站着,心里瞬间揪得紧,连忙把人哄进了殿。
“外面风这么大,你还不清楚你的身子骨是什么捏的,孤又不会跑,在哪儿等不一样。”
殷无戾眉头紧锁,一边数落他一边心疼地轻抚他的孕肚,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了些,生怕吓着肚子里的小鬼,让这小鬼不开心了反而开始折腾起他的鹤听哥哥。
迟鹤听看他这幅小孩儿模样,忍不住笑了:“陛下,臣妾不冷,也不难受,孩子这几天很乖,陛下不用太紧张臣妾。”
殷无戾充耳不闻,怎么瞧都觉着他瘦了不少,心疼地吻了吻他的唇,也不顾殿里其他人还在身边,倒是让迟鹤听委实害羞。
“等来年开春这个小鬼就能出来了。”殷无戾突然开口:“鹤听哥哥,这次我一定陪着你,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我一定陪着你。”
迟鹤听闻声微愣,半晌才笑着点了点头。
“阿戾,你瘦了好多。”
就算殷无戾不开口,他也知道,这次北巡准备得并不充裕,明显是赶着时间赶鸭子上架,往常北巡皆在春日,哪会有皇帝在寒冬腊日去北巡。
殷无戾分明是害怕春巡会撞上迟鹤听的产期。
他舍不得迟鹤听再一个人面对这种半只脚踩在鬼门关的事,这次他会守在迟鹤听的榻前,守着他们的孩子降生。
殷无戾扫了一圈殿内,这时才注意到不见某人的踪影。
“鹤听哥哥,月儿人呢?”
平日里半天不见他就要巴巴跑到乾坤殿黏他,这次他一走半个月,西
', ' ')('江月怕是要盼他回来盼成一座望夫石。
殷无戾左寻右看不见西江月人影,就听迟鹤听开口:“玉息殿的宫人来报说他家主子今天身体不适,姚太医已经去看了,想必是还没好。”
迟鹤听这话说的委婉。
殷无戾挑了挑眉,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殷无戾对谁都有两把刷子,唯独对西江月那真是束手无策,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
太纵着吧,这小妖精能把尾巴摇到天上去,敲打敲打冷落几天吧……又有点费姚檀。
可怜姚檀一天三四趟往乾坤殿跑,一会禀告自家娘娘头疼,一会又是胃疼……
得,最后还得巴巴跑去玉息殿哄。
殷无戾听这说辞就知道这小妖精指不定在同他生哪门子气在暗示他赶紧去哄。
生平第一次,殷无戾突然就有点小脾气了,他这一走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这小鬼还在同他闹脾气,还敢不来迎他,还敢装病。
……不行,不能这么惯着,将来要惯出毛病的。
殷无戾一脸傲娇:“哼,既然生病了那就在玉息殿好好养病,孤免他不来迎驾。”
谁还没有点小脾气了。
殷无戾这小脾气持续的时间还挺长久,下好了决心这次不先低头,那他这次绝对不能先低头。
不然他这九五至尊的威仪往哪儿搁。
殷无戾先是陪段墨白下了会棋,晚膳就去陪乌栖,晚上回乾坤殿还看了会折子。
“汪赟。”
殷无戾刚出口唤了一声,他身旁的那个老奴就连忙开口,想都不带想的:“启禀陛下,玉息殿并没有派人来求见,陛下放心。”
殷无戾愣住,这回答这么下意识,他今天问了很多遍吗?
殷无戾抿了抿唇:“孤问你这个了吗,自作主张,掌嘴。”
汪赟:“……”做人好难。
只好扇了自己两巴掌,好在殷无戾只是因为突然没面子想挽个尊,并没有真的想罚他,看他打了自己两下就象征性地饶了他。
殷无戾后知后觉地查出什么不对劲,这可不是西江月的作风。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进来通传说小帝姬求见,殷无戾微微勾唇,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原来这次换招了。
殷无戾难掩唇角笑意,谁想下一秒就见自家宝贝女儿哭的梨花带雨地从殿外跑了进来,后面的奴才怕她摔着就一直跟着,看她被殷无戾抱住了才连忙退了出去。
殷无戾突然懵了:“?”
“孤的乖楚楚怎么哭了,瞧这眼睛肿的,乖啊楚楚不哭,谁敢欺负孤的楚楚,反了天了。”殷无戾连忙把自家宝贝闺女抱怀里。
他原来还以为西江月这次连女儿都用上了,可看着小姑娘哭得这么狠,这个念头又不由自主打消了。
宫里的人了都知道,楚楚帝姬那可是玉息殿那位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子,磕着碰着都能心疼死,谁敢让帝姬殿下哭鼻子啊。
怕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楚楚被殷无戾抱着,一边哭一边打嗝:“父皇呜呜呜我再也不要爹爹了,呜呜呜爹爹大坏蛋,他、他说楚楚是个丑娃娃……爹爹他说楚楚丑,楚楚再也不喜欢他了,我要和父皇住呜呜呜。”
殷无戾一头雾水,但还是识趣地先顺毛哄着自家宝贝闺女。
等小孩儿不哭了,殷无戾才总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西江月几天前从乐工局找了一批乐师,听听小曲儿打发时间,这一听还上瘾了,每天都召见,连楚楚都懒得管了。
“那帮人都是坏人,他们要和父皇还有楚楚抢爹爹,父皇快把他们赶走!呜呜呜爹爹今天就说我不如他们中的一个人好看,爹爹以前都不舍得说我,父皇,爹爹他不爱楚楚了呜呜呜。”
殷无戾也气,他没想到西江月连他们俩的孩子也欺负。
“楚楚,你爹爹不是生病了吗?”
小孩儿突然瞪大了眼睛:“爹爹现在还在院子里听曲儿,哪里生病了,父皇快去把爹爹抢回来,我要那个疼我的爹爹,这个爹爹被教坏了,他说我丑,我哪儿丑……”
小孩儿越说越委屈,哇得又开始哭了起来,殷无戾只好先把人哄好,然后就抱着她风风火火地来到了玉息殿门口。
玉息殿内此刻亮如白昼灯火通宵,站在殿门口甚至能特别清晰地听到殿内的丝竹管弦之声。
楚楚抽了抽鼻子,又把头埋在了殷无戾的肩膀上:“父皇你看,楚楚没骗你。”
殷无戾的脸色可以说是精彩极了。
生病了?这就是他口中的生病了?躲在玉息殿听曲儿听得连接驾都不愿意来了?!
殷无戾气炸了,他没让下人通报,突然就闯了进去。
然后,他前脚刚进去,殿内的画风突然就变了。
西江月虚弱无力地歪在贵妃榻上,看见殷无戾抱着楚楚进来了,还故作起身,软软地扶着雕花把手咳了起来。
殿
', ' ')('中的音乐也不知道怎么滴就突然变成了凄惨哀怨的哀乐,乐师正巧坐在门口,正对着殷无戾的耳朵吹。
一副要把殷无戾送走的架势。
西江月柔若无骨地坐起身:“咳咳,陛下来了,恕臣妾身子不适,不能起身相迎。”
殷无戾:“……”
要不是你们刚刚吹那么大声,吹那么欢腾鼓舞,他差点就信了。
殷无戾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西江月身上,可就算把西江月盯出窟窿,西江月也还是这幅“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缠绵病榻形象。
殷无戾不知道如何开口,西江月索性替他说了:“陛下,臣妾的身子臣妾心里知道,陛下刚刚回宫舟车劳顿,却还记得来看望臣妾,臣妾不胜感激与惶恐。”
他说完又掩唇轻咳两声:“只是臣妾如今着实不能侍奉陛下,实属有心无力,不如陛下今晚就去别的宫吧——臣妾恭送陛下。”
殷无戾:“……”
“哦对了,楚楚尚且年幼,跟着臣妾怕是会过上病气,不如也一并先跟着陛下住吧……”
这哐哐几段话说完,就差把“快点走人”四个字明说了。
殷无戾觉得自己血压高了。
好啊好啊,这是和他闹上脾气了,这么巴不得他走,那他走就走,过几天可别巴巴来乾坤殿求他。
殷无戾咬牙,愤愤一挥袖就打算转身走,这一转身正巧撞上身后的几个乐师。
其中一个吹箫的乐师格外引人注目,着实是长得好看的就算低着头也能从他露出来的容貌中窥见他的惊艳。
那人察觉到动静,也适时抬头,眼睛却不看向殷无戾,反而是冲着西江月的方向。
“……”
殷无戾负气离去,刚走出玉息殿,就听身后的乐声又重新欢腾起来。
殷无戾:“……”他迟早要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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