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不过那种累总还是有些好处的,学过奥数的家伙去考书院数科,看着那种难度的题目不会觉得难,只会觉得特他妈的二,总比我这辈子的累要强上很多。”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在将军府过了几年好日子,结果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好日子没了,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爹也死了娘也死了,我那年才四岁,结果我就要考虑生存还是死亡这种狗屎问题,你说我累不累?”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握紧了柴刀,第一次杀人,然后看着那些微微发乌的血水顺着柴刀头流至手指缝里变成粘稠的半固体,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巧克力火锅是种很恶心的东西,事后他洗了无数遍手,却总觉得怎样也洗不掉那些血腥味和柴刀上附着的淡淡锈味,这种味道一直伴随了他整整十二年时间。
他把右手伸到雨中,任由雨水不停冲洗,却总觉得还是没办法冲洗干掉手指间那些粘稠的血,脸色苍白怅然说道:“那之前我没有杀过人,结果我现在杀起人来比当年做题还轻松,我没结过婚,却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横纵岷山千里,看着一人便觉着他想要杀死我然后把拖油瓶抢走当小老婆,你说我累不累?”
“我这么累都是你们造成的,所以我只有把你们全部都杀干净,才能变得轻松一些,只有你们体内的血全部流完,我才会觉得手上的鲜血被洗干净,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一场冷血的复仇,但有时候我自己在想这更像是在洗手。”
宁缺看着垂死的老人,说道:“用你们的血,洗我手上的血。”
说完这句话,他蹲下身体拣起老人身畔那把砍柴刀,看着老人说道:“至于你能不能瞑目这个问题,到冥界后见着将军府那些人头时再问吧,不过我相信你这种潦倒度日自诩忠义无法两全以苦难当做赎罪的无聊家伙,一定没办法闭上眼睛。”
他凑到老人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握紧柴刀,极熟练地砍断了老人的脖子,站起身来,在院中积着的雨水里拣起笠帽,重新戴回头顶,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院中雨水依旧下着,前面的铁坊依旧传来打铁声,柴房外的柴堆没有人再劈了,那把柴刀锲在老人的脖子里。
前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如今的长安东城潦倒打铁老匠人瞪着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雨丝,如鱼肚般的冰冷眼眸里满是黯淡绝望情绪,始终无法闭上,任由那些雨水击打在眼球上,把那些血水冲洗的干干净净。
…………贫民坊外的大黑伞下,桑桑默默看着巷口方向,从开始到现在姿势没有任何变化,穿着旧鞋的小小双脚始终站在同一个地方,雨水越来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左肩的衣裳,她却没有退后几步去檐下躲避的意思。
巷口空无一人,却有脚步声响起,她扭头望去,只见戴着笠帽的宁缺从西侧某道路口走了出来,笠帽阴影间的脸颊苍白无比,她急忙撑伞上前替他遮雨,然后趁着无人注意,快速离开这片街巷。
油纸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终于在今天被划掉,被杀死的陈子贤是将军府灭门一案的直接凶手之一,然而回到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的宁缺,情绪看上去并不是太好,擦干了身上脸上的雨水后,连脚也未洗便直接躺到了床上开始睡觉。
这些日子他在旧书楼里苦苦煎熬,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今天冒雨杀人,精气神里崩着的那根弦崩到了极点,然后骤然为之一松,加上微寒春雨一淋,便直接如春山泥流般直接病卧床头难以再起。
微冷的身体感受不到太多热意,纵使桑桑已经给他盖了两床棉被,他盯着新糊了很多纸的屋顶,喃喃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进书院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拼了命也要在旧书楼里呆着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拼死拼活要踏进那个世界吗?”
桑桑正蹲在门口忙着煮姜汤,没有理会他隔个一年半载便会来一次的胡言乱语,也没有时间去回答他这些无聊的问题。
宁缺艰难转过头去,看着门槛旁蹲着的瘦小身躯,沉默很长时间后微笑说道:“这问题真有些胡闹,你当然知道……可是别的人不知道,喜欢,其实只是最脆弱最没有力量的理由,杀一个御史杀一个老铁匠都这么费力,如果我还是现在的我,有三把刀看着很强大的我……怎么有能力杀死夏侯杀死亲王?”
“夏侯太强大了。”他转过头来,重新盯着屋顶那些新糊的黄纸,喃喃说道:“武道巅峰怎么杀?不踏上修行路,这辈子我都别想杀死他。”
“公主殿下说过,如果少爷你还坚持天天去旧书楼里苦熬,身体会出事的。”桑桑端着滚烫的姜汤,坐到床边吃力地把他半扶起来,低声说道:“到时候不知道你能不能踏上修行路,夏侯还没死你就得先病死了。”
宁缺接过姜汤,虚弱地舔了舔嘴唇,一口一口喝着,在喝的间隙中低声说道:“希望可能很虚妄,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强,所以总得努力努力。”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昊天老爷真的就让你始终无法踏上修行路,那你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