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沉默,似乎在思考应不应该报上自己的师门姓名。
月轮国僧人沉默等待,场间的大河国少女们也好奇地等着答案,即便是黄色布围后方那只少女的手也把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到了砚台上。
宁缺说道:“如果白塔寺前辈问起,你就说胜了你的人是书院钟大俊。”
听到书院二字,月轮国僧人本有些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声音也微颤了起来,说道:“原来是书院同道,小僧实在唐突。”
“你问我师门,想必是存着用月轮国白塔寺,甚至是神殿来压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僧人裹着光头的青布,说道:“不过很遗憾,我是书院学生,我想大家都认同,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能压着书院的地方。”
月轮国僧人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说道:“小僧不敢有此想法。”
“有没有都无所谓,我们书院向来是最讲道理规矩的地方,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便是礼,所以我们看见不讲道理规矩的事情便会忍不住插手。”
“一个刚入不惑境界的大和尚,居然就敢如此心狠手辣?花痴了不起?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曲妮玛娣……是这个名字吧?也得讲规矩啊。”
宁缺对刀下僧人进行教育的同时,想起礼科教授曹知风和二师兄的话。
教授说过书院的规矩很简单,谁的拳头大谁定规矩,服从规矩便是礼。二师兄对他荒原之行的要求很简单,不管身处何种情况下,都不准丢了书院的脸,换而言之,就是只许他欺负别人,不允许他被任何人欺负。
这些话其实先前大河国少女们都说过,他只不过是重复了一遍,然而所谓肉在板上,刀在颈上,言语的力量自然完全不同。月轮国僧人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老老实实听着,生怕这位书院热血学生手一抖在自己颈上再留下一道血口。
“滚吧,以后不要来了。”
宁缺移开朴刀,对僧人说道。
然他在心里对遥远长安城南那座大山里骄傲的师兄师姐们,以及那头骄傲的大白鹅说道:小师弟我可没给书院丢人,现在已经开始欺负人了。
…………“多谢师兄仗义相助。”
“不客气。”
宁缺没有名门正派行走江湖、花花轿子抬啊抬的习惯与爱好,阻止酌之华下拜,避免寒喧太长时间,直接说道:“书院的名号并不能通吃天下,就算白塔寺忌惮,但一样能给你们找麻烦,你们自己当心一些。”
天猫女在旁边蹙着眉尖,有些不高兴说道:“师兄你为什么先前要给那个家伙第二次交手的机会?万一你挑不中那串念珠怎么办?”
酌之华心想这位钟师兄好意相助我等,师妹你怎么还妄加指责,担心对方不悦,带着歉意一笑,说道:“那僧人应该是月轮国的二代弟子,没有想到竟然在钟师兄手下走不得一回合,想来师兄也应该是书院里的佼佼者。”
宁缺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暗想自己习惯性隐藏真实身份,莫日后在世间反而替钟大俊闯下一个好大的名头,到时候真是哭都来不及。
…………牵着大黑马离了温溪,沿着湖畔缓慢行走,空中的雪花飘的比先前密集了些,宁缺安静看着湖中雪景,脑海里在不停分析回味今天的战斗。
骑士精神、风度荣耀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人体排出来的污浊空气,没有任何意义,先前之所以给月轮国僧人第二次机会,不是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而是他需要一个对手来试刀,来实验自己这些天琢磨出来的全新战斗方式。
战斗实验,大唐军营里的同胞肯定不行,因为没办法下狠手。像隆庆皇子那样的真正强者肯定不行,因为极有可能遭对方的狠手,而今天遇到的这名白塔寺僧人处于不惑中境,正是最合适的对象,合适到他握住刀柄时双手都开始兴奋的颤抖。
战斗中他出了两刀,速度以及力量的精确掌握比在渭城时都有了极大的提升,但关键点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没有使用任何修行手段——像白塔寺僧人这样层级的对手,不需要使用修行手段他也能应付——这也正是他要尝试的战斗方式的基础。
雨夜春风亭,朝小树盈水一剑,不知斩杀了多少长安城黑道好手,北山道口,那名魔宗剑师的灰黯剑影,让大唐最精锐的侍卫们死伤惨重。和普通武者比较起来,修行者总是显得无比强大,根本难以战胜。
在宁缺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修行者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本命飞剑或其它武器的速度较诸世间普通武技快上太多,而且运行轨迹须臾东须臾西,根本不可捉摸。
但这对已经进入修行世界的他而言不是问题,虽然只通了十窍,资质极差,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极少,若以飞剑与人对敌,无法在速度与威力上占到上风,但他感知极敏锐,能清晰察觉周遭天地元气最轻微的变化。
天地元气间那丝非自然的变化,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能捕捉到,宁缺正在尝试捕捉,只要能够捕捉到那丝,那么他便能知道敌对的修行者何时出手,知道对方的本命物在怎样运行。
今天他成功了,所以月轮国僧人的念珠呼啸而至时,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运行的轨迹,但在他的识海里却是无比清晰,无比缓慢。
掌握敌人的本命物运行轨迹只是第一步,在这种战斗方式中,宁缺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与对手修行者之间的距离,把对方拖入近战。
就像那天他与司徒依兰说的那样。在他看来,世间的绝大多数修行者沉浸于冥想飞剑之中,徒有美形,可以做魔术师却不知该如何做刽子手。
而且除了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高手,世间所有修行者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的肉身与能力比较起来太过脆弱。若没有强悍近侍,被他这等刀法犀利惯见生死的家伙近身,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宁缺会琢磨这种战斗方式,和他本身的修行资质有关。在没有成为神符师秒画不定符护身之前,想要战胜与自己境界相仿,甚至高于自己的修行者时,必须有些不一样的手段,而这也与离开长安城前颜瑟大师说的那句话有关。
当时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纵使你能飞剑入云斩杀万里之敌,可若那敌人能护住自己身前一尺,这惊天一剑便没有意义。而就算是柳白这样的家伙,一旦被你二师兄靠近身前,也只能傻眼。所以说经营好身前一尺之地比什么都重要。”
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
宁缺牵着大黑马静立湖畔积雪中。
他眼望万里外天穹,拔刀斩落身前一朵雪花。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