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的时候,宁缺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禅房梁上几只正在织网的蜘蛛,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的病有可能治好,自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然而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瓦山三局棋,尤其是最后他和桑桑在那张棋盘里所见的幻境。
最令他警惕的,还是那方佛辇,他始终想不明白,极少踏足尘世的不可知之地悬空寺,为什么会忽然派这样一个大人物来瓦山。
修行者们前来参加盂兰节大会,昨夜之后没有离开,曲妮玛娣等人,还有那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都在烂柯寺里休歇。
宁缺决定在桑桑把病治好之前,要与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悬空寺高僧保持距离——从小在岷山里的危险狩猎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里的习惯——如果你没有办法确定危险在山林里何处,那么不走进那片山林是最好的选择。
禅房外隐有脚步声传来。
宁缺看了眼熟睡中的桑桑,悄悄起床穿衣,脚步极轻走出禅房。
此时晨光渐作,古寺在秋雾中分外美丽。
禅房外的石栏畔,穿了件厚棉衣的歧山大师,似乎还是有些畏寒,哆嗦着看着那些殿宇塔林,说道:“数十年未见,原来也无甚变化。”
这位佛宗高僧在瓦山隐居半生,尤其是在当年莲生那场血腥阴谋之后,更是数十年未下山一步,此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寺庙,难免有所感慨。
宁缺走到大师身边,望向秋雾里若隐若现的前殿,说道:“桑桑昨天在那棋盘里至少也过了数十年,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那很痛苦。”
歧山大师说道:“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痛苦。”
宁缺问道:“那张棋盘真是佛祖留下来的?我和桑桑昨天在棋盘上看到的世界,经历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
歧山大师说道:“棋盘确实是佛祖的遗物,至于棋盘里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佛祖无上法力所营造的幻境,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可能的未来。”
听见未来二字,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难道那就是桑桑和我的未来?”
歧山大师看着雾中的远方,说道:“能够看到的未来,也就不再是未来。”
宁缺说道:“难道未来还可能改变?”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慈祥说道:“既然是可能的未来,那便相对应的有不可能,既然从未确定,又凭什么不能改变?”
宁缺若有所悟,又道:“世间传说大师您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能够点化世人逢凶化吉,解惑答疑,这种能力,便是来自那张棋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祖或者能够看到身后多少年之事,但似我这等世间凡人哪有这种能力?而且即便如佛祖般拥有这种能力,但当你看到未来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未来,未来便要受到你的目光影响,那么你没有看到的未来,又怎么可能和你看到之后的未来完全一样呢?”
宁缺说道:“听着有些复杂。”
歧山大师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继续说道:“所以如果有人想妄测天机,看一眼未来,比如像你们大唐国师李青山,比如曾经无知无畏的我,比如天谕神座,依然只能畏怯地、远远地、偷偷地把未来那个混沌的大世界看上一眼。”
“因为只有那样,我们这些凡人的虚渺目光才不会对混沌的大世界造成太大影响,而是会被未来的混沌世界吞噬掉。”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可如果我们这些人试图把未来的世界看的更加仔细,更加清晰分明一些,且不说看到的未来可能会变得更加谬误,我们自身受到的天谴便会更重。听闻天谕神座去年春天去长安城,在老笔斋里去看了桑桑一眼,看到了三年之后,她会回到西陵神殿,为此他险些瞎了双眼。”
宁缺神情微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当日天谕大神官在老笔斋里,居然尝试着看到桑桑的将来,而且居然还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难怪天谕神座会答应我的三年之约。”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问道:“虽说看到的未来不见得就是真实的未来,但天谕神座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确认桑桑三年之后会出现在西陵神殿里,那么总不可能他连这个也看错。”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对他看到的未来有些疑问,但正如你所说,我又不得不信他所看到的,所以我很惘然。”
能够让天谕神座和歧山大师都看不透的未来,那会是怎样的未来?桑桑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会怎样?
宁缺轻拍身前的栏杆,看着殿前的重重秋雾,说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啊。”
远眺未来是窥探天机,不要说他,即便是天谕神座、歧山大师或是国师李青山这些有预知未来这名的大能,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明不明白,对于宁缺来说,都已经变得无所谓,既然天谕神座确定三年后,桑桑会出现在西陵,那么说明她的病应该能治好。
只要桑桑还活着,那么怎样的未来都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