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间两人周身气流扫过院中被积雪压住的枝头,衣袂飞扬之间,如惊鸿弄影、飞雪连天。赵青舒的视线定定的锁在那一席白衣之上,一颦一笑如镌刻在脑中一样,竟然挥之不去。
两人比过一百招,依旧气定神闲,赵青舒虽然不懂武艺,却也知他们奇虎相当,若要分出胜负,只怕打到天黑都未必有结果。他正想让承影住手,忽然间柴倩一个半空胡璇,单手似接住了什么暗器,身姿早已稳稳落地,却已先停了下来,承影显然不知对方快速收势,脚下虽然一滞,一掌已幽幽拍到了柴倩的左肩。饶是收了掌势,但对方毫无避让,生生接下这一掌,却也不容小觑。
柴倩蹬着飞云靴连连退了几步,这才微微站定,脚下已映出两排半寸深的脚印,她压住喉头喷涌而出的腥热血气,将方才手中接到的几枚“暗器”托在掌心。
那是两枚清润如玉的糖莲子,诱人的外表上还沾染了雪白的糖霜,她舍不得吃一粒,偷偷的给了哥哥……
柴倩心头一滞,屈膝跪地,一口浊血染红了掌心的洁白玉如的莲子。
承影吓的一愣,忙凑过去也蹲在柴倩的身旁,他虽然受过专业训练,杀人从来不眨眼,但从赵青舒的眼中,他也知道这是一位极其尊贵的客人。况且……他对这种会功夫的哥哥(虽然赵青舒京城强调要叫姐姐),一向特别崇拜。
“我没事……”她伸手揉了揉承影发白的小脸,努力支起身子,那边赵青舒早已策动轮椅来到两人面前。柴倩单手握拳,指缝里溢出点点猩红,赵青舒从袖中抽出一方卷帕,递到柴倩手中,口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承影,今日起十日不准吃饭。”
“你要饿死他吗?”柴倩顾不得肩头麻木的痛楚,出言相劝。
而站在一旁的承影,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没有半点要来讨价还价的意思,甚至表情中还觉得赵青舒这么做罚的想当轻。
赵青舒不理她:“承影,你下去,我有话要跟柴小姐说。”
红泥小火炉上的茶火候正好,赵青舒为柴倩满上了一杯茶,看他斟茶是一种享受,柴倩贪婪的享受着。伸出手腕接茶的时候,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扣紧了脉搏。这是一双看起来很瘦弱,但实际却比想象中更加有力的手。它指腹软软,指尖尖尖,此刻正搭在柴倩的跳的很凌乱的脉搏上。
“心跳的有点快,气血有些乱,以柴小姐的功力,回去好好调息一番,应无大碍。”赵青舒适时松开了手指,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柴倩一个人做的一场梦而已。可腕上,分明还沾染着他指尖的温度,心里有一只小鹿在乱撞,柴倩觉得自己又有些气息不稳了,连忙按住胸口,轻咳了几声。
柴倩收回手,有些无措的端起茶盏,牛饮一般的喝了一大口。
“可否让本王一观柴小姐掌中所持之物?”赵青舒低着头,将茶几上的茶粒拨入壶中新置的滚水,片刻之后,这里又将是一盏好茶。
柴倩略略思索片刻,摊开掌心,里面是两颗殷红如血的糖莲子。
“这,大概才是你回京的真正目的,吕小少爷真是可怜,明明只是烟幕弹,还受了那么多闲气,我都替他委屈了。”赵青舒调侃人的时候眉梢上扬,别有一种风流韵致,简直可以说是媚骨天成。
柴倩收起掌心,很不客气的把这两颗糖莲子包裹在方才赵青舒递给她的手绢,跟着调侃:“殿下慈悲为怀,阿猫阿狗的都去可怜,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赵青舒气急:“柴小姐英勇无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里需要别人的可怜?”
柴倩长叹一声,她手握着茶盏,姿态闲适的坐在赵青舒的对面,夕阳在她的鬓边种下柔软的金芒,让她的轮廓变的不真切起来,赵青舒抬眸间瞥见她浅浅一笑,可她那双明亮锐利的眸光中,却浸染着无限的悲凉。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柴倩的笑凝固在唇边,她说:“我都不会可怜我自己了,哪里还需要别人的可怜。”
自己选择的路,是好是坏,只有自己知道。
赵青舒彷如遭到了重击一般,有一瞬间的怔忪,他举起茶盏,眸中的清光一闪而过,带着几分知己间的惺惺相惜,铿锵道:“以茶代酒,干!”
柴倩垂眸将最后一口茶咽下去,嘴角还挂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偷心嘛,也不是那么难的。
“这糖莲子是帝都很平常的吃食,不管是皇宫内院、官宦之家、还是市井百姓之家,都很常见,单凭这一点点线索,想找出一个人来,只怕没那么简单,有没有再多一点点的线索,哪怕和这事情没什么关系?”赵青舒听完柴倩所说的故事,越发佩服起眼前人的胆色气魄,能将一个谎言延续十五年而不露破绽,简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虽然,她在自己的眼里,也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那……就是不一般的人了?赵青舒忽的面色一红,握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和这事情没关系的?”柴倩拧眉细想,一时还真的想不出来,她的视线在赵青舒清奇俊秀有带着几分酡红的脸上扫过时,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一天是天聪八年六月初一,御花园里开了很多芙蓉花,但是那个给我糖莲子的人身上,有一股中药的味道。”她盯着赵青舒的神色,从他的清澈的双眸中看清了那一瞬间瞳孔的骤然收缩。
那一天赵青舒摔下马背,瘸了一条腿,从即将成为大周储君的天之骄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残废!
也许这一切只是巧合,但……太过巧合。两人的神色似乎都有着微妙的变化。聪明人都知道,太过巧合的事情,那就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从逸王府回来的柴倩,还在为今日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赵青舒而懊恼。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有一种信任感,这种感觉甚至超越了她和沈灼在战场上冲锋前的临终托付,她有些不知可否的摇摇头,将那修复一新的玳瑁珍珠簪收入匣中。
既然柴倩的亲事再没有变故,柴二老爷也在柴老太君的授意下,为远在宛城的柴将军送去了八百里加急,又嘱托将续弦的嫂子以及两个年少的侄儿一起带进京来,也好参加柴倩的婚礼。
柴老太君心头有些不爽快,看着自家孙女被别人家嫌弃,却又不得不嫁进去的事情发生,她心里憋屈的很。若不是当时有敬惠长公主在场,太后娘娘又亲自勒令吕家将那十一个小妾通通打发了,她正想上前一巴掌掀了哭哭啼啼的吕夫人,明明吃亏的是我家孙女,你哭个鸟!
婚期提前,最忙的莫过于孔氏,新打的二十抬家具嫁妆已经做好了,如今正在柴府花园里一个僻静之处粉刷。
孔氏白日里要给工匠们监工,晚上还要为柴倩绣嫁衣,生生熬瘦了一整圈。但即使如此,她仍旧小心翼翼的服侍在柴老太君的身边,孝孝顺顺的劝说着:“老太太也不必担忧,如今大侄女在帝都的名声也打响了,这两次也给了吕家那小子不少的教训,谅他以后也不敢对大侄女怎么样,顶多我们府上多出一些人参鹿茸、山珍补品的送过去,只要不出人命,他们家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这婚是太后娘娘赐的,也找不上我们柴家来。”孔氏一向细腻的小神经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大条起来,能说出这些劝慰的话来,看来柴二老爷真是没少吹枕边风来着。
☆、第二十五章
如此柴府上下又忙又乱的过了几日,便到了十二月二十,徐太后的凤诞。因不是正经的整岁生辰,徐太后并没有请太多人,不过就是宫里几个有头脸的主位娘娘,大家一起为太后娘娘张罗一场,至于宫外的亲朋好友,徐太后也只请了吕夫人跟她几个女儿,以及柴老太君,还有作陪的柴倩柴敏等人。至于敬惠长公主,太后娘娘也派人送去了请帖,可她还是向以往一样,说自己孀居不吉,还是不参加这样的场合好。太后娘娘也值得叹息一声,随她而去了。
柴倩对这后宫并没有什么好感,再加上今日出门之时,红袖特意为她翻了黄历,说她今日会冲撞小人,且是在西北位置。紫禁城本来就是在柴府的西北位置,那岂不是说今日在皇宫里就会有柴倩将要遇到的小人?
柴倩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要是黄历这么准,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倒霉蛋了。她整了整身上孔氏命人新送来的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外面披了银狐轻裘披风,头上梳着朝云近香髻,只用徐太后赏赐的那支玳瑁珍珠簪从中固定,别无冗饰,衬托的一张这几日渐渐有些泛出白皙的越发光彩照人,英姿飒爽。
再加上这几日吃了虞太医调理嗓子的药,她的声线已不像往日那样暗淡沙哑,略带磁性的嗓音中透出已经圆润,总算有了几分女子特有的柔和气息。
柴敏见她从里间出来,身姿高挑,远山黛描的极浅,却偏偏有一种让人震慑的气场在其中,不禁露出娇嗔的笑意:“姐姐今日可比把我比下去了,不开心。”
柴倩一把戳在她的脑门上,玩笑道:“打扮这么花枝招展的做什么?难道是看见姐姐要嫁人,羡慕的紧?”
柴敏没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被柴倩给羞了一顿,吐吐舌头,找柴老太君告状去了。
永寿宫与往日别无区别,不过就是将旧日用过的宫灯都换了下来,一溜烟挂上了七彩琉璃灯,据说这一盏灯都要价值万金,且里面并无烛台,而只有一个盛珠子的小托盘,放着拳头大的夜明珠,等到了晚上,百颗明珠齐耀,就把皇宫照的跟白昼一般。
柴倩无心欣赏这些奢华的陈设,同柴老太君见过了徐太后之后,便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徐太后对自己这位准侄媳妇的要求越发降低了一点,以至于今日见了柴倩这身打扮,非但没觉得太过中性气息,反而夸奖了她几句秀外慧中,更说这玳瑁珍珠簪配她的很,又命太监赏了几样做工简易,却不失华丽贵气的首饰给柴倩。
柴倩谢恩,声音也不似往常那样僵硬粗哑,徐太后就越发高兴了起来,直拉着一张脸笑的很尴尬的吕夫人道:“你瞧瞧,我说了她配上琰哥儿,未必就落了下乘,你看看这容貌、这通身的气派,哪里比琰哥儿差了。”
吕夫人银牙紧咬,一双似乎还没消肿的眸子在柴倩的身上上下打量,依旧心意难平,带着几分无言的怨恨回望了徐太后一眼,仿佛在说:你把她当男孩儿看,自然不比琰哥儿差,琰哥儿只怕还没她这么高呢。
柴倩倒是很落落大方的接受了吕夫人投来的带着凌迟意味的视线,她倚着栏杆,远远看见轮椅上穿着一袭明黄锦袍的人正往这边缓缓靠近,阳光落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沾染着他眉眼里都蕴出前所未有的暖意,与柴倩第一次见他时候的冷漠疏离,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一颦一笑都透出让人胸口发闷的温热。柴倩一个欣喜,翻身跳下栏杆,将一旁几个正在说笑的公主嫔妃吓的退后三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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