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1 / 1)

这一夜,江采茗和宋依颜细细合计,使劲了心机手段就为明日博得帝王一个关注。

这一夜,江烨如同往日一般先去了慕容尚河府邸议事,然後才回府。

这一夜,被冷落了多年的更衣楼清月终於凭借投靠叶子衿获得了帝王一夜宠幸,给她加封了正七品常在。日上梢头的时候,楼清月行走在太液池的春光里,万分得意。

这一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月色里寒鸦的羽翼滑过阴淡月色,拖曳着长长的黑羽,虽然是春夏交替的季节夜间露水依然带着丝丝寒薄。

江采衣站在蓬莱阁门口,指头扶着门框,看月光一点一点流逝,朝霞染上了禁宫的瓦檐,绿幽幽的琉璃瓦镀上琥珀的淡金色,在红色霞光中对比鲜明强烈。

江采衣沈默无语,嘉宁姑姑也不睡,在她身後远远站着。

风吹着,将永巷落地的叶子卷入蓬莱阁小院,贴着地摩挲,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江采衣看着叶子落地,又看着叶子被风吹走,好像悠悠孤帆,带走悲欢离合,柳枝千丝万缕的飘着。

*********

明日,江烨就会来书房谢恩。

江采茗痴恋沈络多年,无论如何都会抓紧这个机会,到时候她会使出什麽手段邀宠呢?

采衣觉得孤独,寒冷。

唯独心口那装着银发的绣囊,沾了体温在胸口静静垂着。

这一次,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在她哭泣的时候伸出柔软清凉的手臂,用柔滑的银发将她包裹,蒹葭……

采衣摇了摇头,竭力将心底疼的发酸的凄楚和思念咽下去。

思考,她需要思考。

她要整治江家,就必须先在宫中立足,也就是说,她必须首先在沈络身边立足。

那麽,她就首先要搞清楚,沈络对於江家的态度是什麽。

不管她自己心里怎麽想,目前,她在皇帝眼中,绝对是和江家绑在一起的。

就目前来看,皇帝对江家和叶家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点也很明显的表现在了对於她和叶子金的分封上。

────论母家,户部侍郎江烨和吏部侍郎叶兆仑品级相同,但是她是妃位,叶子衿只是个容华,品级差了二级。

论容貌,叶子衿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更有一种娇憨姿态,分外讨人喜欢,皇帝没有理由如此偏心。

────只有一种解释,皇帝是在抬举江家。

可是,皇帝又为什麽要抬举江家呢?

吏部掌管官员审调升贬事宜,乃是庙堂中枢最核心的衙门,重要性远非户部可比。她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怎麽会凌驾於吏部侍郎的女儿之上?

江采衣皱眉,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又细细梳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江烨升任户部尚书,掌握了户部实权,反之,叶兆仑的头上还压着吏部尚书闫子航。闫子航是沈络亲手从没落贵族中提拔上来的,对皇帝忠心耿耿,和北周其他世家大族关系冷淡,决然没有放权给叶兆仑的可能性。

对了……江烨和叶兆仑,都是明面上的世族一派,只对皇帝一个人效忠,也等於是皇帝的对立面。

莫非……皇帝是觉得江烨能力不俗,打算拉拢他?

江采衣摇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依照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皇上无论怎麽拉拢江烨,江烨也不会转身投靠皇权。

因为江烨是慕容尚河提拔起来的,又在世族支持下承袭了晋候爵位,他必须忠於慕容家!而慕容家是多麽铁板一块,沈络不会不清楚。

如此想来,皇帝应该没有打算拉拢江烨,也不打算重用他。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江烨,恐怕应该如同对待吏部尚书闫子航一样,不将江烨暴露在过度的皇宠之中,只是暗地里私授实权,将人保护的很好,那才是真的重用。

想着想着,头顶上飘下细细的雨。

反正是春日,雨水很柔细,也并不冷,落在肌肤上反而有点温润的感觉,被雨水一落,思路竟然是越来越清晰了。

吏部以尚书最高,其次为侍郎,由於张子衿只封了四品容华,连带着叶兆仑在吏部也抬不起头来,官员们向来捧高踩低,只怕叶兆仑在吏部会被越来越架空。

叶子衿虽然也颇得皇宠,但是叶兆仑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好处。

……又恰好在这个时机,沈络将江烨提拔为尚书,更是打了叶兆仑的脸。

皇帝这一举一动,都是明显摆出了打压叶兆仑、抬举江烨的架势!

据说最近吏部争权斗狠十分严重,皇帝这一举措,就是在替吏部尚书闫子航撑腰,顺便敲打吏部侍郎叶兆仑。

最近叶子衿争宠争得厉害,未必没有替自己父亲出力的意思,叶子衿越着急,就越说明,叶兆仑在前朝的日子不太好过。

叶家在朝堂上步履艰难,和江烨的平步青云形成巨大反差。

叶家也是忠於慕容家的百年世族,他们能够服气江烨的好运气麽?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慢慢想着,江采衣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丝丝蛛丝马迹。帝王的心计她不敢说能够猜到,却也能够窥探到冰山一角────皇上绝对,是打算分化北周世族,并且打算从叶兆仑身上开刀。

只是,他打算怎样分化?

对付了叶兆仑之後,是不是就准备对付江烨了?

以後,皇帝还会有什麽举措?最近,他又提出了北伐……

这些事情,就不是一个江采衣所能猜出来的了,帝王心术纵横阴深,远远不是她所能窥见,她需要猜测的,只是皇帝对於江家的态度。

嘉宁姑姑走上前来,“娘娘一夜没睡,去歇歇吧。”

*******

午後,江采衣如同往常一样,在太液池边漫步。

秋菱那丫头向来懒散,江采衣也不愿意叫起她,便任凭嘉宁姑姑跟在身後,一起缓缓走着,倒是有了一份恬淡的心情。

空气是安静的,春日也是安静的,所有的女儿斗争也都是安静的,顾着贤德不妒的名声,使尽手腕图一个师出有名,杀人於无形。

脚下一痕湖水荡漾,是从太液池引来的小湖,江采衣不禁微微出神。

她喜欢这池湖水,仿佛融化的玉,那麽像旭阳的湖,那麽像那片她再也碰触不到的山水。

江采衣散步的地方向来偏僻,才走至一处幽幽小径,就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宫女。她一看到江采衣,立刻脖子一缩,转身要跑。

嘉宁姑姑眉头一拧,最见不得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立刻大喝,“站住!”

那宫女抖着身子跪下,还不停向身後看,似乎是藏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东西。

宫女身後,是一片门帘一样浓密的柳枝,透出丝丝亮光,隐隐约约那片柳枝之後有人在说话,语调清脆,听起来像个女儿家,只是话音高昂,分外不可一世。

嘉宁看了看江采衣,江采衣点点头,示意去看看。

那宫女跪在地上让开路,江采衣伸手,拨开了那浓浓绿色的垂柳。

入目是扩大的浩渺的太液池,这时候正是春好时节,烟波清绿,湖边的杏花、桃花和梨花争相繁盛,错落色彩光华耀目,红白明艳,水汽朦胧在花枝上,仿佛染红了一道道薄薄的雾。

湖边立着一只精致的高脚贵妃榻、一方石桌,上面摆着小四方雕花镶珠贝的红木的小几,上面铺着苏州小卷、玫瑰蒸糕、绿玉椰子卷、韭菜水晶虾仁小盒子、以及一盏上好的血燕燕窝。

一位明艳娇媚的女子斜身靠在贵妃榻上,身後是三三两两的侍女,身姿弱柳。而她身旁的侍女们很是做作的替她扇着扇子。

真正吸引江采衣视线的,是地上跪着的男子。

他瘦骨嶙峋,肩胛的突起明显浮现在薄薄的白衣上,形状仿佛蝶翼。

湖水碧波,映着白瓷一般的肌肤,他跪在贵妃榻前,在阳光灿烂的水幕里,就有种剔透干净的风情。

男子生的一张单薄如纸,端正清雅的面孔,虽然没有多秀丽,好在耐看,他睫毛微微垂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这些,都不是吸引江采衣注意的地方。

……这个男子,有着一头雪白的发。

他弯身匍匐着,额头抵上地面,似乎要被自己浓重的黑影盖住,宛若孤凉的鹤,一头白发蜿蜒转折在背後,将空气都划出了苍凉和淡薄。

江采衣定定站住,攥紧了手。

白发,湖面。

恍惚间,就回到了旭阳的山水间,一个笑吟吟的银色脑袋就在她滑落水面的时候露出来,露出一个春光明媚的笑,说,姑娘,我是蒹葭。

蒹葭。

阳光掠着水面照在眼底,将男子的白发照出一种近乎於银色的光泽。

胸口的绣囊,几乎灼烫了皮肤,在那一刹那,江采衣几乎落泪,伸手隔着衣衫抚摸着胸口微微凸起的绣囊,雪白手背上冒出点点汗珠,心底仿佛有熔岩在涌动,烧灼。

蒹葭。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样深、那样深的心底。

可是在这样繁华的宫廷,艳丽的花海中,这样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能让我如此痛楚麽?

嘉宁姑姑的声音打破迷障,在江采衣耳畔回荡,“娘娘,贵妃榻上躺着的,是今早刚加封的常在楼清月小主。”

紧跟着她补充了一句,“昨日,皇上召了她侍寝。”

唔……就是那位投靠了叶子衿的更衣麽?江采衣收回思绪,淡淡问,“那跪在地上的是谁?”

嘉宁姑姑回答她,“那个,奴婢记得……好像是兰芳院的选侍画兰公子,许多年前被皇上临幸过几次,也就放在一边了,他不经常出来走动的。”

江采衣沈默许久,才一字一句的缓缓问道,“嘉宁……他的头发,为什麽是白的?”

**********

画兰公子,本来有着一握绸缎般黑漆漆的长发。

嘉宁说。

说不出心中那种颤抖而不由自己的感觉,江采衣定定站在阴影中,一瞬不瞬的看着画兰────是什麽,让他白了一头乌丝般的发?

“画兰选侍,这块地方是我们常在小主看上的,这麽好的天,我们小主要在这里休憩,你要是长点眼色,就快离开,免得扫了我们小主的兴!”

一个削肩蛇腰,俏生生的婢女叉着腰振振有词的插着腰在画兰面前数落。

画兰睫毛微微颤动,却不搭腔,只是手指收了收。

他手心攥了一个柔软的布包,一角散开,竟然落下几片梨花瓣。

看到梨花瓣,那婢女笑的更加尖锐刺耳,“哟!听说当初,画兰选侍就是因为在树下埋梨花而巧遇陛下,才得了几日宠幸罢?怎麽,您还想再玩一次这招?”

画兰不支声,只是动作很慢很慢的,将落地的梨花瓣收回布包。

那侍女见他不搭腔,从鼻子冷哼一声,伸出绣鞋来踩住了他的手指!

侍女虽然娇小,力道却也不轻,脚底扭了几下,就让他的手指踩到淤青。

画兰的手指那麽苍白,几乎和梨花一个颜色,渗着红红血丝。

“够了!”

江采衣再也看不下去,从阴影中走出来,冷声呵斥。

楼清月和那侍女一看到衣妃娘娘,顿时脸色青红惨白。那侍女连忙松开踩踏画兰的脚,砰咚一声跪下,而楼清月则是弯了身子,不情不愿的给江采衣屈膝行礼。

“衣妃娘娘万安。”

画兰缓缓抬头,一片梨花雨里,他听到有轻轻脚步声,慢慢行来。

年轻的白发男子本来就跪着,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从面对楼清月的方向转跪回来,对着江采衣跪着重新行礼,声音淡雅,“衣妃娘娘万福,奴才画兰参见衣妃娘娘。”

江采衣听说过宫里有几个不甚得宠的公子,但是没想到,竟有这样一个的男人。

他的腰肢瘦弱,俯身跪下去的时候,仿佛一折就断的纸鹤,有一种哀伤而素色的安静。

“楼常在好兴致,大中午的在这里教训画兰选侍?”江采衣冷冷道,示意身边的嘉宁将画兰扶起来。

方才那俏奴婢芙浓儿急急一福,“禀报衣妃娘娘,我们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了,这会儿想在湖边乘凉歇一会儿,哪知道画兰公子非要在这里摘花挖坑,打搅我们小主休息。”

她故意把“服侍皇上”四个字咬的很重,就看到楼清月姣美的面颊上浮起红晕和一丝得意。

嘉宁心中暗叹,这个楼清月,几年都不得皇上看一眼,才复宠了一日就如此做派,还暗暗顶撞正二品衣妃,真是个蠢的。

江采衣冷笑,“原来这太液池是跟着楼常在你姓的,你来了,别人就得走。”

楼清月面色一凉,站直身体正要还嘴,就听到嘉宁姑姑怒喝,“放肆!衣妃娘娘可曾让你平身?”

楼清月大惊,迅速瞄了一眼江采衣的脸色,这才铁青着脸重新福身。

七品常在对二品妃子行礼,需要曲弯膝盖,保持极为辛苦的半蹲姿势,连一丝晃动都不能有,否则,就能被拿住不懂规矩的把柄当场发落。

楼清月半蹲了许久,发现江采衣一直没有叫她平身的意思,不禁弱不禁风的娇呼一声哎哟,然後软软的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芙浓儿连忙机灵的伸手将楼清月扶起,着急又心疼的连连念,“小主!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坏了,犯了一早上头晕呢!这会儿又跌倒了,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怎麽心疼呢!”

嘉宁姑姑仿佛没看见这主仆两人的联手演戏,对着江采衣柔柔一福,“娘娘,楼小主犯头晕,娘娘可要将咱们宫里的瑞脑香赏些给楼小主?”

江采衣眉角一扬,似乎是茫然的问,“瑞脑香……什麽瑞脑香?”

嘉宁哎呀了声,似乎有些着急的提醒,“就是皇上赐给娘娘的瑞脑香啊!娘娘前几日接连侍寝,皇上心疼不过,就命人将内务府最好的瑞脑香一股脑儿全赐给娘娘了!这会儿楼小主犯病,怕是内务府拿不出好的瑞脑香给楼小主呢!娘娘看你这记性……怕是皇上赐的东西太多,娘娘你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

这一番话明昭暗示了衣妃娘娘才是真正受宠的那一个,身份高贵不说,皇宠更是丰盛,哪里像她楼清月,眼皮子浅薄的没见过好东西,才得了一日皇宠就洋洋得意。

这话说的楼清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连脸上看似恭谨实则炫耀的笑意都挂不住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太液池旁来回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多了起来。

远远的,宫人们就看到衣妃娘娘在发落楼清月,不禁互相交头接耳,虽然都不敢过去,可是也远远看着,听着。

楼清月素来是个心气儿高,但头脑简单的,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一脸不忿都写在脸上。

江采衣垂眸,扫了一眼她摆在小几上的丰盛点心,“楼常在,你吃的这些点心,怕是过於奢侈,超过了七品常在的规制了罢?本宫记得,一个小小常在,血燕可是不准上桌的?”

楼清月一脸倔强的跪地,硬邦邦的说,“这是叶容华送给嫔妾的!”

呵,拿叶子衿来顶她?

江采衣可不怕叶子衿找事,只怕她找的事太少。

江采衣笑吟吟的弯腰,亲手将楼清月扶起来,口吻甚是温和,“楼常在快快请起,血燕既然是叶容华送给你的,本宫自然不好干涉。叶容华做事稳妥,一定是先禀报过皇上才会将血燕赐给你,本宫只是个二品衣妃,哪里敢和皇上的旨意或者宫规过不去呢?”

楼清月大惊!脸色惨白,手脚冰凉,软着身子慌忙重重跪下去,“衣妃娘娘饶命!”

说着说着泪水都迷糊了一脸,将丰美的妆容糊化了,狼藉斑斑。

……这个衣妃娘娘竟然是个如此笑里藏刀的!

叶子衿送她血燕本来也不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为这屁大点的事儿请示皇上,可是……这件事的确超过了宫规!

衣妃说她自己不敢和皇上以及宫规过不去,就是在暗指叶子衿和她楼清月在和皇上宫规过不去!

擅自做主,凌驾皇权!

这事儿要是被如此煽动,往大了说,杀头都嫌不够!

楼清月这次是真哭了,吓得使劲儿磕头。

江采衣冷冷的看着她,袖口中的指头捏成拳。她最是见不得这种拿着权势就作践别人的,真真和宋依颜一个德行!可是……

“起来吧,这件事本宫就当没看见。”

江采衣淡淡的说,就看那芙浓儿扶起楼清月。

楼清月连连道谢,将桌子上的血燕撤了,狼狈的离开,走到远处,楼清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江采衣,眸中闪过一丝恶毒和得意。

哼!

衣妃,你别得意,过不了几天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

“娘娘,你就这麽放过楼常在了?”嘉宁有丝不解,扶着江采衣的手臂。

江采衣微微皱起眉头,“姑姑,我觉得不对劲。”

嘉宁不解,转头去,就见到江采衣若有所思的看着人来人往的太液池。

“姑姑,你不觉得奇怪麽?我这几天散步的地方一向偏僻,为什麽楼清月整治画兰公子,会这麽巧会被我遇上?”

“这……”如此想想,的确不对劲。

“方才那宫女鬼鬼祟祟的,明显就是想引咱们来太液池边,要本宫亲眼目睹这一幕,和楼清月起冲突。而且……”江采衣顿了顿,“那楼清月不过承宠一日就如此嚣张放肆,固然是她本性蠢笨。可是,她应该不会笨到不明白,才刚刚承宠就骄奢肆意,只会惹得皇上厌弃,她为什麽要光天化日的选在人来人往的太液池边和本宫起冲突?”

嘉宁姑姑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顿时有些发冷,“娘娘,你的意思是……”

“她是故意的。并且,她想要这一幕被许多宫人看见,所以本宫不能发落她,落了她的圈套。”

许久,江采衣轻轻的说。

这件事细细想来十分蹊跷,就算是她今日惩治了楼清月,也是有理有据、师出有名,即使落下一个悍妒的名头,也无伤大雅。沈络向来无意关注後宫的争风吃醋,这点小动作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半点儿波澜都激不起来。

所以……那位叶子衿,究竟想干什麽?

*******

“画兰选侍,你受惊了。”

远远看着楼清月离开,嘉宁连忙扶着画兰坐在桌边,斟上一杯热茶。

画兰低眉敛目,一头雪白的头发搭在雪白的衣衫上,仿佛阳光里快要化去的春雪。

他静默而冷淡,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布包。

“娘娘,”

画兰推开嘉宁递上来的热茶,淡白色的唇瓣翕动,“娘娘,画兰可以走了麽?”

他说话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快要断裂的羽翼。

嘉宁见他如此不识趣,看了一眼江采衣,却见江采衣一点不悦的神色也没有。

宫城里的梨花开得如火如荼,那麽茂盛,蔓延得如同白色火焰,这个男子单薄而卑微,脚下是细雪一样软软的落花。

“你的……”江采衣只觉得无法言说的酸楚而哀伤的柔软充溢心中,忍不住沙哑出声,“你的头发,为什麽是白色的?”

画兰闻言抬头,眸子是墨水般的黑。

他抱紧了怀里裹着梨花瓣的布包,“因为皇上。”

画兰声音小小的,“奴才八年前侍奉过皇上,只是或许不讨圣上喜欢,几年下来头发也就白了。”

所以,那一头青丝如雪,是因为思念麽?

画兰垂着眸子,可是江采衣直觉感到,他说的是真的。

会有多麽深重的思念和痛楚,才会让一个人形销骨立,白了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数着朝阳和弯月,日日等待着心爱的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几年的日日月月,又是怎麽熬下来的?

“可是……你只服侍了皇上几日而已……”江采衣喃喃,却被画兰打断。

“几日就够了。”

他说。

几日就够了。

柔软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白色的衣,白色的脸,白色的梨花,天地一色,只剩下一片干净澄澈的纯白。

果然,爱上一个人,几日就够了。

蒹葭。

江采衣眉目染上了湿润,她蹲下身,看着眼前一片雪白的男子。

“你和我的……朋友,都有一头白发。”她说。

画兰并不领情,依旧淡淡,恭敬却疏远,“娘娘,请恕画兰冒昧,画兰虽然以男子之身委身皇上,但毕竟是一个男人,不打算投靠娘娘和六宫嫔御争宠。”

江采衣完全不介意,只是蹲着身子看他,语气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凄惶,“没关系……没关系……本宫也不需要人投靠,本宫……”只是舍不得你受苦,被人欺辱。

她静静看着他,低头眨去眼底的泪水。

原来,她是如此想蒹葭啊。

原来,只是一个有着一头白发的人,就能让她如此心疼,舍不得看他痛苦,一点都舍不得,她模模糊糊的想。

抬眼望去,太液池边道路幽幽,无数道路在繁华间铺展。

可是,当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无论世间哪一条路,蒹葭,我都不能与你同行。

……

“娘娘,奴才要去葬花了。”

许久许久,画兰出声。

江采衣蹲坐在地,仰头看着他站起身,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对面的男子。

画兰缓缓对她折腰,然後决绝走开,不曾回头。

“画兰公子每年都在太液池边葬花栽树,这里梨树多了好几棵,都是画兰公子种下的。”嘉宁叹了一口气,在江采衣耳边说。

“姑姑,吩咐内务府的人,多照拂他一点。”

嘉宁皱眉,“娘娘,画兰虽然也是皇上的鸾宠,可是毕竟是男人,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喃喃的,手指在广袖中攥的冰凉而发疼,“可是,就是想要对他好一点。”

*******

“该死的衣妃!竟然摆那麽大的架子!也不过是个户部尚书的女儿,竟然对我如此羞辱!”

华丽宫室里,娇美的女子气势汹汹的抱起一只巨大的鱼戏莲叶青花瓷瓶狠狠摔在地上,满脸煞气!

“小主……小主你小点声啊!”芙浓儿被飞溅的瓷片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跳开,惊慌失措的阻拦楼清月疯狂的打砸。

又摔了几个瓷瓶,楼清月也累了,这才气咻咻的任芙浓儿扶着在大椅上坐下。

桌上对面坐着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面带笑意,比楼清月冷静万分,不是绘筝又是谁?

“清筝,你快把我今日的羞辱报给叶容华小主!”楼清月头上的金枝雀儿急急点,飒飒如雨,就如同她惊怒交加的心情,咬牙切齿的说。

“姐姐,你忘了,我如今是容华小主的奴婢,唤作绘筝。姐姐还是不要叫我的本名为好。”她淡淡提醒。

楼清月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些,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叶容华小主究竟是怎麽打算整治衣妃的?”

绘筝缓缓品了一口茶,问道,“姐姐,今日衣妃娘娘可是替那画兰公子出头了?”

“那是自然!她替那狐媚子出头,好多人都看到了!”

“这就行了,”绘筝冷冷一笑,“最近,你再多整治整治那个画兰,最好让衣妃越同情他越好。等待时机成熟,叶容华自然会安排机会告他们一个往来亲密,秽乱後宫的罪过。”

楼清月闻言不但没有喜色,反而狐疑的看着妹妹,“这麽简单?秽乱後宫可是大罪状,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而随便捕风捉影,被衣妃反咬一口,倒霉的可是咱们。”

绘筝闻言一震,连忙垂下眼睑挡住眸中黑幽幽的暗光,“姐姐不必担心,叶容华小主自有计较。”

楼清月继续狐疑,“叶容华不会是打算让我当那出头鸟,和衣妃娘娘起冲突吧?如果惹怒了衣妃娘娘,谁来保护我?”

绘筝闻言立即抬眼冷冷的看着姐姐,“姐姐既然投靠了容华小主,就最好不要随便猜疑小主!姐姐你忘了?你被皇上扔在後宫,一扔就是五六年不闻不问,是容华小主把你给救出来,这才有了重获皇宠的机会!後宫里面,几年见不到皇上、发疯寂寞的人多的是,姐姐你不愿意做,容华小主自然找得到别人做!”

楼清月闻言浑身一颤,缩了缩身子,五年的清寒寂寞,被人人作践的日子她一点也不愿意回想。

绘筝见她神色放软,便放下严厉神色重新挂上了笑容,软软的握住楼清月的手温言软语,“姐姐你放心,我跟在容华小主身边,自然会为姐姐处处留心的,我可是你的亲妹妹,难道还会害姐姐麽?”

楼清月迟疑的看着妹妹,终究还是缓缓的点了头。

绘筝嘴角的笑意,暧昧而模糊。

*******

“娘娘,晋侯爷今日进宫谢恩,皇上请娘娘去御书房伺候,也好和侯爷相见。”

才回到蓬莱阁,周福全就亲自来传旨,命江采衣御书房觐见。

江采衣神色一整,笑着点头谢了恩。

……终於来了。

今天的事情可真不少。

窗外的春光,渐渐偏向了夏日的艳烈。

*******

此时已经过了午时,未时也过了一半,江采衣在嘉宁的伺候下重新梳了妆。嘉宁的手很巧,将她的长发挽在头顶,盘出将散未散的飞仙髻,以几朵精致的翡翠绿莲花固定住,晶莹剔透。

江采衣默默的,打开胭脂盒,点了一点嫣红,在眉间。

“娘娘真的很喜欢在眉间点朱砂呢!”嘉宁不明就里,只觉得这样一点娇红,有种俏皮而精致的感觉,不禁称赞。

江采衣并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将身上浅白渐染绿的衣裙抚平。

她站在那里,看起来娇柔而纯洁,

“走吧。”

*******

御书房连着帝王寝宫西侧,装饰的并不奢华,倒有种江南庭院的清雅。

赤色宫墙长影横垣,梨树枝条被雪白沈重的花朵压低,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接天连地。

偏生这万千梨花旁栽着一丛丛清脆竹枝,风吹过便有如同沙沙的低哑作响,淡淡竹叶的翠绿色仿佛搀在雪中的碧玉,丝丝凉苦的气息生生冲淡了芳香的梨花味道。

御书房半开不开,周福全躬身守在御书房门外,一排黑衣侍卫手执长刀长剑,整整齐齐在阶下相对而立,硬生生把竹叶清雅、花香优柔的御书房院子站出了杀气森森的味道

这些黑甲卫全部都是从苏倾容的私兵,如今的北周军里挑的拔尖的,江采衣平时见不到军人,如今一看才有些背脊发寒。这样真刀真枪明火执仗,威慑力不可谓不强大,任何官员脚踏入御书房之前怕是都要抖三抖。

江烨要进御书房,走的是前庭通向御书房的一条路,面对御书房大门。

而江采衣进御书房,是从後宫穿过来,面对御书房後门。

所以在进入御书房之前,她和江烨两人是不会打照面的。

远处周福全公公看到江采衣,急忙恭恭敬敬的弯着身子迎过来,笑着对她说,“衣妃娘娘且等等,晋侯大人还在外宫等候,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吏部侍郎大人,一会儿就好了。”

沈络这会儿正在召见叶兆仑?

江采衣心里一动,问道,“敢问公公,皇上何时召见叶大人的?”

周福全呵呵一笑,恭顺笑道,“娘娘,其实也不算是召见。皇上不过今儿个一时兴起,传叶大人小谈个话而已,只有半刻锺。”

半刻锺?

江采衣捏了捏裙摆,突然想起来之前周福全曾经和她传旨,说沈络召见江烨,安排的时间是整整三刻锺。

仔细琢磨这个时间点,她才惊觉到,沈络召见叶兆仑用半刻锺,而召见江烨却打算用三刻锺,这是一种什麽暗示?

一个是吏部侍郎,一个是户部尚书,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的,可是皇帝分配给他们的时间却有如此大的差异?给江烨多出的这两个半刻锺,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皇帝的重视程度!

这个时间点的把握极其微妙,并且很有智慧。即使是短短的两个半刻锺,对於官员们而言,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含金量。

……叶兆仑只怕是要更加嫉恨江烨了吧?

沈络这一手挑拨,不可不谓杀人不见血,毫无声息却立竿见影!

*******

才想着,就见到御书房後门打开,叶子衿一脸泱泱的走出来,同时,前院也听到侍卫佩刀的伶仃响动,可见是吏部侍郎叶兆仑也离开了。

原来,叶兆仑和叶子衿,也是同时被召入御书房的麽?

叶子衿一脸懊丧,看来皇帝对她没有给太多好脸色,她身後跟着侍女绘筝,手上捧着一蛊已经放凉了的燕窝,估计是献给沈络的,不过看那样子,皇帝肯定是一口都没动过。

约莫叶兆仑是被训斥了罢……听说最近吏部几个贪官活跃的很厉害,大肆贪污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吏部尚书闫子航却不理不睬,任他们闹腾。

皇帝生气,却并不斥责闫子航,而是把叶兆仑召来训斥,这位吏部侍郎大人,只怕心里是又恼火又委屈呢。

江采衣只觉得自己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吏部尚书闫子航放任贪官闹腾,其实就是沈络在暗地里放任贪官闹腾,而此刻,陛下又把叶兆仑叫来训斥,是什麽意思?

沈络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甚至,是有好几个目的!

任意猜度圣意是非常危险的……何况,江采衣想来想去也摸不到一丝头脑,只好暗暗叹气作罢。

可是还没等她整理好思路,就看到叶子衿领着绘筝,冷冷的走过来。

叶子衿今日打扮的分外娇媚,一条淡粉色的百蝶穿花百褶石榴裙,头上戴着一只精美的包银镂刻紫水晶花冠,乌发上缠绕着细小又罕见的玫紫色鲛珠。

叶子衿刚刚在皇帝那里碰了钉子,又亲耳听着父亲被训斥,这会儿脸色十分不好看,行至江采衣身侧的时候,十分草率的行了个礼,连嘲带讽的冷哼,“听说今天衣妃娘娘在太液池边教训了楼常在?”

呵,看来这件事果然是叶子衿有心为之,才不过片刻功夫,她教训楼清月的事情已经传遍後宫了,只怕沈络也已经耳闻。

江采衣不回答,微笑着看她。

嘉宁姑姑在一旁慢吞吞的说,“容华小主,教训两个字只怕是用的重了。我们娘娘哪里是教训?不过是提醒那位楼常在,为人处事要小心宫规、不要僭越罢了。”

叶子衿冷笑道,“是是是,娘娘说是提醒就是提醒,娘娘一番提醒,可是把楼常提醒的在寝宫里怕的一直哭呢!”

叶子衿重重说着,得意的看了一眼周围惊讶互换眼色的太监宫女们,只怕这句话说完,更一步坐实了江采衣悍妒、恶毒狠辣的名声了罢?定要这话传开来!

嘉宁继续笑道,“小主您又错了,遇见楼常在的时候,衣妃娘娘身边只带了奴婢一个人而已。倒是楼常在身边,光是替她摆血燕燕窝的人就有三四个,论阵势也该是我们娘娘被吓哭吧?”

提到燕窝,叶子衿心头一跳,又见嘉宁似乎有将燕窝的事情抖出来的意思,不禁狠狠瞪了嘉宁一眼。想起方才父亲在皇上面前灰败的脸色,又联想到江家未来的得意,她不禁狠狠咬牙,“人多有什麽用?衣妃娘娘权倾六宫,谁敢跟衣妃娘娘呛声?”

江采衣闻言,仍是稳稳站在那里,心里暗叹息一声,微微抬高了声调,“叶容华,本宫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二品妃子,哪里就称得上权倾六宫?叶容华这麽说,是想陷本宫於不义麽?”

叶子衿脸色一白,她身後的绘筝却多嘴冷笑,“衣妃娘娘谦逊了,娘娘妩媚艳丽,容貌堪比褒姒、妹喜。江烨大人能平步青云想来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娘娘如此手段,权倾六宫也是迟早的事。”

……把她比作烽火戏诸侯的褒姒、纣王的妹喜?讽刺她是祸国妖姬?

江采衣睫毛微微一压,低声问嘉宁,“这个侍女,是不是在内务府打伤秋菱的那个?”

嘉宁暗暗点点头。

江采衣立刻转头提高声音,直透御书房,“这话此言可说岔了,当今皇上是明君圣主,哪里会被一个小小的女子左右?只有昏君聩主才会被女色所惑!你这话……可是把皇上一起骂进去了?”

江采衣的声音无比清脆,婉转高扬。

叶子衿脸色煞白!绘筝更是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她俩方才只顾着讽刺江采衣,却忘了她们几人就在御书房门外,刚才江采衣那麽大的声音,书房里的陛下一定已经听到了!

江采衣冷冷的看着她们主仆二人,扬声又补了一句,“自从皇上治世以来,赏罚分明,妹妹到底是讽刺本宫是褒姒妹喜,还是在骂皇上是夏桀之君?”

叶子衿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跪地,“三言两语,姐姐就要给妹妹扣个大罪状麽?”

江采衣见好就收,闭口不言,微笑看着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上不罚,是不可能的,叶子衿说什麽都没有用。

果然,此刻御书房门打开,沈络面带笑意,歪头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笑吟吟的看着江采衣和叶子衿,显然是听得正在兴头上。

*******

一刹那,梨花是如此艳烈。

阳光从玲珑花枝和繁华空隙间缓缓流过。

帝王修长的身子下托着长长的轻纱衣摆,沈络的衣衫并不艳丽,反倒是清素的异常,素淡的玄色压着绯色,只是下摆极暗的银线绣了写意婉转、酣畅淋漓的一段梅花,举手投足间就仿佛深夜的水面泛起了一点映着月光的浪。

漆黑长发比女子的更加柔软顺长,如同春日阳光下晒暖丝缎一般柔润,将散未散的垂落在一侧,随意挽了个髻,发簪是白玉的,没有一丝花纹。

绯色袖子压上嘴唇,沈络轻转漆黑的睫毛下勾了朱红的眼,淡淡微笑。

“衣妃。”

他唤,眉梢眼角一段风流,唇边似笑非笑恁般多情,语调转折缠绵,柔和的让人发颤。

江采衣身体瞬间紧绷,整个庭院里的空气也渐渐稀薄,她能听到身边叶子衿的小声抽息。

色能杀人,一点不假。

头暗暗疼了起来,心脏也畏惧的缩紧,江采衣就算平日脑子能转一百个圈,这会儿也觉得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从脊柱上攀沿,寸寸在绝世美貌的帝王脚下匍匐。

沈络表情十分悠闲,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江采衣,然後亲自走来伸手将她扶起,甚是亲密的半拢在怀抱里。

他的气息还是那样淡淡的海棠香,未曾被满院子的梨花冲淡,衣袍清浅的摩擦到她冰凉的手,江采衣不禁哆嗦了一下。

沈络的手压在江采衣肩膀上,指头修长白皙,形状美好,连五片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红润光滑,尖处一点,殷红妖魅。

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叶子衿,沈络微笑,扬了扬手,“叶容华出言不逊,掌嘴五十。”

叶子衿大惊!要知道,她堂堂一个宫妃,如果在御书房跟前被皇上罚了,还是被掌嘴,岂不是连续几天都要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她的脸面在各宫面前只怕是要丢尽了!

叶子衿泪涕连连,膝行上去,却是拉着江采衣的衣袖哭道,“衣妃娘娘饶了嫔妾吧!嫔妾一时嘴快得罪了衣妃娘娘,希望衣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嫔妾计较!”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恶毒,分明赐她掌嘴的是沈络,叶子衿却来求江采衣,如果江采衣不向皇上求情,那麽她必定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

红粉女儿的金戈铁马向来藏在柔弱泪水和红袖中,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何况,江采衣明显感觉到,身後的皇帝带着看好戏的态度,只看她怎麽处理。

江采衣咬咬牙,微微挣开沈络的手臂缠绕,恭敬无比的向着皇帝行礼,“皇上,叶容华是个女儿家,身娇肉贵,哪里禁得住掌嘴五十?方才,不过是後宫姐妹笑闹罢了,叶容华年幼无知,定是无意冲撞陛下。”

她重重咬住“冲撞陛下”和“年幼无知”几个字,迅速撇清自己,让所有人听明白────叶子衿冲撞的人是沈络,而非她!况且,进了宫做妃子的人,怎麽说也有十七八岁,哪里是“年幼无知”就可以饶恕的?

叶子衿没想到江采衣如此滑溜,泪水连连的抬起头,祈求的看着沈络。

沈络眼睛一弯,差点笑弯了腰,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将江采衣一把拉起来紧紧的拢在怀里,甚至将形状优美的下颚下压,抵住江采衣的头顶心,十分亲密的姿势,明摆着是替江采衣撑腰。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又是如此美绝天下的人物,江采衣晃神了瞬间,就感觉到沈络的手臂亲昵的环在她的腰间,稳稳的手势和淡淡的体温。

沈络颜色鲜艳而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抵在她的耳後,却没有亲吻,只是微微的吐着气。

“那你说怎麽办呢,爱妃?”

他凑在她耳垂边问道,气息拂的她一阵酥痒,简直是调情。

这种姿势实在是让她难以清醒思考,江采衣努力整顿昏聩的神智,好久才稳住有些发抖的嗓音,清脆的说,“皇上……叶容华妹妹到底不是有心,皇上就免了她的罚吧……”

叶子衿神情一松,还没放心下来,就见江采衣撒娇一样小手扯了扯沈络的衣袖,语调软而清甜:“……可是……陛下,叶容华这做派毕竟对皇上圣名有损……绘筝姑娘作为叶容华的贴身侍女,教导扶持主子是分内之事,叶容华出言不逊就算是她的过错,那五十掌嘴,就且让她替叶容华领了吧。”

看着绘筝刹那间乌青乌青的脸色,嘉宁姑姑心头暗暗冷笑。

只怕衣妃娘娘本来的目的就是教训这个绘筝,替秋菱出气罢?虽然这嘴没有打到叶子衿脸上,可是贴身侍女被掌嘴也够没脸了。这一对主仆没那个手段气性,却还偏要和娘娘过不去,不是找死麽?

沈络优美的眉毛一扬,几个黑甲侍卫心领神会的走上前来,将绘筝拖至道路一旁,连拖带扯的按跪下,不由分说扬手就打!

绘筝莫名其妙挨着掌,一嘴的血,委屈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只跪在庭院里呜呜哭泣。

黑甲侍卫和太监不同,是苏倾容一手培养的精锐,几十斤的铁甲穿在身上都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手劲哪里是一般太监可比?每一巴掌都扇的结结实实,一下过去就是皮开肉绽牙齿掉落,别说五十下,五下就让绘筝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叶子衿气得浑身发抖,却碍於皇帝在跟前,不能发作,只得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江采衣!你就嚣张吧!过几天就让你身败名裂,死在这禁宫里!

沈络完全没有兴趣观刑,一副看一眼都伤眼睛的样子,全神贯注的垂下颈子,淡淡伏在江采衣耳畔很小声的低笑,“爱妃,如何?拿朕当枪使,可还顺手?”

语调异常温柔,里面阴冷的寒意却让江采衣脚都发软!

他发现了!他果然发现她方才是故意引他出来,借他的手教训叶子衿!

什麽都瞒不过他。

沈络轻笑一声,并不追究,只是亲昵的将她拉入御书房,关上了房门。

“别慌,等会儿你父亲就来了,嗯?”

美丽的黑眉轻挑,沈络俯下身,在她小巧的红唇上浅浅吻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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