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看着他,神情仿佛凝重,又似十分遥远,难以猜透,难以描绘。
迈进这承乾宫时的第一眼,甄贤是吃惊的。
他觉得皇帝陛下老了许多。
印象中健硕的君王已有了许多明显的银发和皱纹。
那么陛下眼中的他又如何呢?由少年到青年,想必更是巨变罢。
但甄贤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刻的皇帝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的父亲甄蕴礼。
当二十余岁的甄贤走进承乾宫的那一刻,皇帝的内心是震惊到近乎崩溃的。
太像了。
若说当年幼小的孩童、十余岁上的少年都还不甚明显,而今已然长成的青年甄贤已完全继承了父亲甄蕴礼的轮廓。当然也有他母亲的影子,使得甄贤的眉目比之父亲显得柔和了几分。但仍然是像极了。
这种感觉,俨然是看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再一次睁开了眼,又站在自己面前。
而同样的震惊,也浮现在陈世钦的眼中。
皇帝当即都紧紧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直抓得自己十指生疼。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早已数不过来了,有该杀的,也有冤杀的。但即便是冤杀的,大多他也都已经忘记了。唯有甄蕴礼,他不能忘,也不愿意忘。
他亲手杀了他此生唯一的、可以称为“挚友”的人。
天子是没有朋友的,只有臣下。
但甄蕴礼不一样。
甄蕴礼是他老师的儿子,是他自少时上学起的侍读,后来又被他死乞白赖地硬要求着做了他的户部尚书。
年轻妄为的时候,他从来只负责花钱,根本不上心钱这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好像国库就是自己会生钱。
甄蕴礼帮他管着户部,每每算账算得吐血,恨不得一颗铜子掰成三颗用,终于忍无可忍抄起当年的账册追着他从景山底下一直骂到景山顶上,什么“铺张浪费”、“骄奢淫逸”、“祸国殃民”、“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难听赶着怎么来。
当时他为了“逃命”,索性爬上了一棵柏树。
甄蕴礼就堵在树底下仰着脸继续骂他,足足骂了一个时辰也没带停,俨然已经骂出了一篇《离骚》,好容易终于口干舌燥骂累了,就把账册和官服一起往地上一扔,说要辞官不干了带着夫人儿子归隐田园逍遥自在去。
他只好赶紧从树上下来威逼利诱百般挽留,被教训到耳朵都肿了。
满朝文武只有甄蕴礼一个敢这么骂他。有时候他忍不住玩赏些珍奇贡品,听见甄蕴礼走路的脚步声都要吓得一激灵,赶紧把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唯恐被发现了就又是一顿“臭骂”。
因为相识太久,关系太过亲近,以至于彼此都忽略了一些原本不该跨越的界限。
然而忽略,从来不意味着界限不存在。
甄贤初初开始陪嘉斐念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时往事,还对甄蕴礼念叨:“你这个小儿子像娘,比你乖巧温顺多了,哪像你那么凶,天天追着朕骂。”
甄蕴礼笑得特别自信满满,“我觉得他还是更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