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檐上虽挂着灯,光却微弱昏暗,只照亮了牌匾的一个角落,“杜府”两字在黑暗中只有隐约的一个轮廓,沉寂中更显萧条。手指扶上砖墙,裂缝中的沙砾粘上来。昔日如瀑的爬山虎此刻只剩下枯藤残骸,扭曲地挂在墙上,手刚碰上去,就碎成齑粉。
左峪敲了几下门。半响,“吱呀”一声,入目院中黑洞一般,无声无息。一个佝偻的老人站在门槛后、檐上昏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头上的灯在风中跳了跳,左峪模模糊糊的影子勾勒在台阶上。左峪没有迈进门槛,口中似在寒暄问好,递上包裹与食盒。隔着有一段距离,听不到说了什么,只看到老人向身后的黑洞退几步,推辞数下才接过,口中似是感谢着。
灯光又突突跳动几下,照见结在牌匾上粼粼的蛛网。往年中秋灯火通明、阖家团圆、言笑晏晏似还在昨日,而今入目却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宅院。杜珩内心一阵苦楚,退后一步,不忍再看。
衣裙被人从身侧拉了拉,他一个心慌,松手垂下纱帘,转身看去。是个小女孩,挎着竹编大篮子,里面铺着梧桐叶,横七竖八几枝看不清颜色的花。大概是离水太久,快要蔫掉了。
女孩把那些花归拢在一起,自顾自道:“姐姐要花吗?剩下没几枝,不新鲜了,算十个铜板吧,卖完我好回家。”
杜珩想掏钱应付了女孩,伸手摸去才想起自己新换的衣服,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他又不敢开口出声,只能摆手示意。
“要了,”左峪从身后递上一块碎银,“不用找零。天色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当心遇上拍花子。我们送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哥,不用了,我家不远。”小女孩欣喜地接过银子,装进钱袋里,说着要把花递给杜珩。
左峪替他接过,看小女孩蹦蹦跳跳转过拐角,拉着杜珩上前几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杜珩只觉得孩子口中的“不远”似乎没个尽头。巷中没几盏灯光,他看不清脚下,更看不清周围,不知拐了几拐,只觉天底下巷子都长一个样。
左峪看着小女孩进了家门,转身正对着左峪,捏捏他的手,道:“好了,我们回家。”
几步走出巷子,仿佛又回到了有光、有色、有声的人间。
面前是永定河。近岸的水中轻轻浮动着杨柳浓黑的影子,河中心流光溢彩,破碎的月影有些黯淡。十丈宽的河划开喧闹欢乐的民间与肃穆幽深的宫禁。杜珩有一瞬觉得,那镶着朱红城门的城墙之后,也是一个无尽的、吞噬人的黑洞;瓮城旁列甲的兵士,和自家看门的老伯一般,沉默地守着、维护着那骇人的黑洞。
可是他在河的这侧。
左峪也没想到会走到这里,偷偷看杜珩。纱帘掩着,看不清表情,脸色还好,只是握在掌心的指尖微凉。
西面的半空中呼哨一声,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璀璨的金红色光芒喷到天际,相继炸开,在夜幕中描出一朵朵巨大的花,半个天空亮如白昼,明月都黯然失色。焰火从鼓楼上方腾起,描出重重锦绣,然后星雨般坠落。耳边是震天的炮响,岸这边和那边的所有人都在抬头张望,眼瞳中只剩星河灿烂、火树银花。
此起彼伏的焰火,烘托出好一个良辰美景、盛世佳节。这边是锦绣千灯满目,却映得那边白色的城墙越发寂寥。
杜珩没来由地心慌一下,和左峪交握的手收紧。焰火停了,鼓楼的飞檐斗拱重新淹没在黑夜中,月光在脊兽身上撒下清霜。空气中仍充斥着浓浓的硫磺气味,街市上叫卖的声音重新响起。人潮重新开始翻涌,珠翠罗琦折射出的光刺过纱帘,直直照过来。杜珩空着的手中被塞了一把花。枝条粗粝地硌在手掌,他错愕地偏头看去。左峪抿着唇,下颌在灯火的阴影中勾勒出一条锋利的线,若无其事继续拉着他的手,道:“我们回家吧。”
街两边是连绵不绝的摊贩,都挑着红黄色暖融融的灯,照出花胜珠玉凌凌的碎光,映得铺子上摆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硫磺气味逐渐散了,被甜甜的食物香、彩楼上的花香、过路姑娘的脂粉香层层掩盖。他们就这样慢慢被人流推着走着。
转过一条街,永定河浩浩荡荡地流过眼前。他们停驻在岸边,苘麻从脚下木板缝隙里探出头来,果实鼓鼓囊囊,绽出淡黄色拇指大小的花朵。夜风卷起河水滔滔的声响,杜珩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远处河面上突然升起一点亮光,紧接着亮光越来越大,连成一片。一盏盏河灯被水流和风推着,穿过横跨的石桥,漂过他们身边。有方形、船形、莲花形,烛光映得河水如同方才升起焰火的天空一般明亮。水波潺潺,水上和水下的灯一起,稳稳地流向远方。
左峪突然回过头来,摇了摇他们牵着的手,认真问道:“阿珩,我们也放一个吧?”未等杜珩开口,快速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杜珩慢慢收回被一下子松开的手,怔怔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回来,把目光移向河面。方才一直牵着的热源没有了,初秋的风穿过草木,吹起薄薄的衣裙
', ' ')('和帷帽的纱,杜珩不禁打了个寒颤,习惯性地摸上胸口,手指隔着刺绣花纹找到嵌在血肉中的玉,才略略安下心来。
一盏尤其大的龙舟样河灯破开水面、挤开身边一盏盏小河灯,漂到他面前,似是被河岸的草挡住一般,在原地挣扎打转。杜珩别扭地提起裙角,走下河岸的木阶,掀起纱帘,把手中的花放在木板上,拨开拦着那盏河灯的草。
手中的那盏河灯是从未见过的精致样式。龙身昂首收腹,张牙舞爪,口中衔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船尾雕着兰草鲜花,细致入微。就着灯中烛火去看灯身,没有寻常的祈福语句,只有一个章。
——“随安堂”
跳跃的烛火在眼中放大、膨胀,逐渐展开成一片白光,铺天盖地落下,蚕茧一般,将他层层包裹住,密不透风,无法呼吸。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四方宫墙围成的院落,坐在窗下,沉默着看日光一寸寸扫过牌匾、晦明流淌在花草上、燕子毫无留恋地飞过宫墙。
然后天黑了。
龙涎香的环绕中,灼热的气息如蛇信一般一寸寸滑过后颈。眼前蒙上黑布,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手脚被死死绑住,挣扎不得。一双滑腻冰冷的手自上而下,或是轻拢慢捻,或是掌掴鞭打。然而最令他恐惧的是,他竟然在这样附骨之疽的刺激或痛苦中,产生了反应。
这个时候,他宁愿自己被灌下药、被单纯地当成一件器物。在昏昏沉沉与主动迎合中,那个人会施舍出为数不多的温情,自己也会少受些罪,醒来以后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象。
“......那么,就停在此刻吧。你永远,属于我。”
他听着那个人缓慢、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没有绝望、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点点微不可查的遗憾,白鸟般歘地飞过。
“咔嚓”一声,手指无知无觉间用力,高高扬起的龙尾断在手中。身后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走近,杜珩回过神,忙将河灯放回水中。龙舟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威风地挤开灯潮、冲向下游。他想站起来,一用力才发现腿已蹲麻。
左峪觉出不对,上前几步将杜珩从水边拉起。两人走上木阶。左峪伸手碰碰杜珩冰凉的面颊,问道:“怎么了?”语罢捉起他的手。
凉风吹过眼睛,杜珩反应过来,想起花还留在下面的木板上,手里的龙尾此时成了个烫手的山芋。正欲扔掉时,却被左峪捉住从掌心抠出来。
杜珩张了张口,有点歉疚地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被冷风灌进来,刺入肺中,他重重地咳出来。左峪顾不得什么龙尾,将他一把抱住,手掌下是半挽披下的长发,又密又软。人们常说头发软的人性格也软,他却感觉到怀中的人像水一样,轻盈、冰凉、抓不住。
他更紧地将杜珩抱在怀里。
感受到怀中人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左峪低头,把那块碎木拿到杜珩眼前,在他耳畔低声问道:“我扔了吧?”、
杜珩微微点头。左峪扬起手臂,重重抛回河中。杜珩缓过力气,伸手将他胸膛推开一点。左峪拉着他,回身蹲下,拿起刚买的河灯。
是一盏普普通通的方形河灯,中间插着一只小指粗细的短蜡烛。左峪把笔递给杜珩,轻道:“许个愿。”
杜珩看着空白的河灯,咬了一下唇,起身走下木阶,拾起花,一朵朵摆在河灯里,低声道:“用这个吧。”
左峪帮他把花摆好,用火折子点亮河灯,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下木阶,把河灯放到水中。河灯打了个转,载着花,悠悠地顺水而去。快要蔫掉的花在烛光中映得出乎意料的美丽。他们注视着那团小小的光汇入璀璨的光潮之中。
左峪捧起他的脸颊,温柔眷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接着坚定地吻在他唇上。杜珩愣了一下,接着轻轻闭上眼睛,张开了口。这样缠绵温存的吻,两人都不熟练,磕磕绊绊的牙关碰在一起,舌尖轻触交缠,只浅浅停在上颚位置,谁都不敢更进一步。灼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散在微凉的夜风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