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国很少回来,有时在工地,有时去给餐馆端盘子。每个月挣一两千,勉强糊口。魏北给的钱,多数是交给医院了。他知道魏忠国偶尔还会去赌,基于数目不大,魏北选择不管。
“但你只要敢亏欠囡囡的医药费。你只要敢给她灌输些肮脏下流的思想。你只要敢影响囡囡的未来,我有的是办法送你进监狱。”
“魏忠国,血缘上讲我们是父子。但老子恶起来六亲不认。你要赌要吸要嫖要怎样,我不管。但凡做任何事之前,你先搞清楚会不会影响囡囡。”
“这要他妈再有下一次,你给我小心点。”
二十岁那年,魏北察觉到魏忠国重新搞赌。当晚提了砍刀奔至魏忠国的出租房,他一刀甩在门上,吓得魏忠国直抖。
或许真是亲父子。年轻时那股相似的狠劲,让他们胆寒又悲哀。
魏忠国盯着砍刀畏畏缩缩,这几年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否则可能还要嘴硬几句。他说都是小数目,我瘾大呀。魏北,你知道我戒不掉。就几块钱,我就打几块钱。我瘾大呀,魏北。
人性这玩意,说不准。好人突然作恶,坏人痛改前非。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纯白无瑕的未来。王尔德讲话又毒又精准,魏北大多赞同。
时间过去太久,魏北对魏忠国压根不存幻想。这么多年都捱过,再矫情地奢求父爱,相当不体面。更何况,魏忠国也没这个资格。
很多时候魏北会想,如果没有魏囡,或许他们都不应是这样。
魏忠国“变好”,甚至对魏北表现出胆怯的关怀,这背后的动机经不起深究。他没能力负担高额医疗费,但魏北可以。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
他不是傻子,骨子里的混蛋与人性的道德较量至今。魏忠国始终像下水道的老鼠,在肮脏黑暗中苟且,奢望得到些不一样的光亮。
坏又坏得不彻底,离做好人也千丈远。
魏北不蠢,更不是所谓圣父。他懒得计较魏忠国那些不高尚的心思,没有真正高尚之人,魏北也不是。
如果将所有人性的动机摊开看,就好像狗屎曝晒在阳光下,丑陋且恶臭。
魏北不愿去想,他要照顾囡囡。孩子无罪,大多数人这么说。更何况魏囡如此美好。
魏囡没等到十二点,她缩在魏北怀里,说明年想看烟花。魏北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新年许愿,大多会成真。
魏囡就闭上眼,双手合十作虔诚状。
“我希望哥哥不要再这么辛苦。”
“我希望哥哥可以被很多人很多人知道,希望哥哥住大房子,开四个轮的车车。”
“我希望哥哥能多笑一笑。”
“我希望哥哥......”魏囡忽然睁开眼,黑亮的眸子有点迷茫,“囡囡的愿望是不是太多了呀。”
“是有点多。”
魏北忍不住笑,他轻轻拨开魏囡额前的发丝,轻声道:“那这样,囡囡再许最后一个愿望,好不好。”
魏囡忽地跪在沙发上,闭着眼,双手再次合十。
她郑重其事道:“好啊,就最后一个愿望!”
“我希望哥哥可以有人爱。”
只一瞬,魏北蓦然红了眼。他趁魏囡还没睁眼,赶紧仰头克制几秒。魏北鼻翼微动,实在酸得不行。
不能这样啊。魏北。怎么连个小孩儿都看出。
魏北眨眨眼,复低头。他伸手刮一下魏囡的鼻子,“怎么都是关于我。囡囡没有愿望么。”
“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呀,”魏囡靠进魏北怀中,想了想,“那就,祝囡囡早点好起来吧。”
有那么几秒,沉默在室内穿针引线。忽地,一滴温热水珠跌落在魏囡脸上。
她抬头,魏北却撇开脸。
魏囡有些慌张地抱住他,“哥哥不要哭。”
“哥哥不要哭!”
“傻女,我才没哭!”
“哥哥不要讲脏话!小孩子不可以讲脏话哦!”
魏北就依着沙发大笑,他搂住魏囡,像搂住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人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觉得自己真实存活在这世上。
否则,谁来证明你活过。
“忘记就好啦。有时候,记不得,就干脆忘掉它。”
下午魏北带魏囡去养老院看奶奶,护士长推着老人,正在花园晒太阳。
奶奶已不记得魏囡,她出现得太晚,相处时间太短。奶奶不记得曾是她那句悲恸的“造孽啊”,由此紧紧拴住两个后辈的人生绳索。
她不记得很多事,所以偶尔也能糊里糊涂地乐呵。人生有很多不幸,知道太多是不幸,理解太多是不幸,记得太多最是不幸。
魏北觉得奶奶不幸了大半辈子,晚年若要全忘记,应是命运安排。亦是仁慈。
当时魏囡坐在奶奶身侧,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是魏囡,奶奶。魏囡。”
魏北站在巨大榕树下,阳光粗暴地穿过叶片,姿态施舍地降临在他身上。他很难讲清,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是幸福日子,什么是幸福日子。
可他笃定,此时此刻,就应该是。
羡慕那些善于忘却的人,魏北羡慕。“忘却”是个魔法,仅仅适用于人类感到快乐时。
魏北等到魏忠国回家,简单交代几句,拿起外套离开。
除夕夜凌晨的街道,并未有多热闹。酒吧一条街天天像过年,因此豪车美女帅鸭子,照如往常。没多久,下起雪。飘飘洒洒,裹着锦官城特有的火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