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魏囡五岁,能干点家务事了。
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好人。五十多岁的老院长挺喜欢魏囡,瞧这女孩不哭不闹,懂事听话,好养活。他曾建议魏忠国送给别人领养。
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魏忠国最终没同意。魏囡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果儿姐最容易被领养,但又很快被送回来。听院长爷爷说,果儿姐姐太顽皮,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待在家里,总是跑出去。院长爷爷教我们千万要听话,不要哭闹,也不要打架。果儿姐姐不愿意,之后就没人领养她了。”
偶尔,魏囡会凭着零星记忆,给魏北讲述她在福利院的那一年。
平平淡淡的口述,没有任何可惜或同情的语气,魏囡还太小,并不懂为什么院长爷爷总是跟大院里的小伙伴说:你们要懂事,要抓住机会。
什么是机会。
那时魏囡压根不认识这两个字,大院里的孩子也不认识。
魏北听着,手掌轻轻拍在魏囡的背上。女孩儿睫毛扑闪,像两把扇子。她抓着魏北的手腕,努力给他系一根红绳子。
“还有小勇哥哥,被领走过一次。没多久他自己跑回来,好像挨了打。院长爷爷叫我们不要出去乱说,但我听见小勇哥哥哭了。哭得特别难过。那天晚上他去洗澡,第二天院里都知道他浑身是伤。大虎说小勇哥哥满屁股的血,不能上厕所。但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家人把小勇领走,还要打他呢。”
不好说。
魏北听得心脏抽疼。他其实宁愿魏囡跟着魏忠国四处漂泊,也不愿她曾在福利院如此“踏实”度日。
魏囡没得到魏北的回答,没有继续追问。她很乖,乖得简直没有同龄人该有的脾气。魏囡废了好大力气,才将红绳给魏北系上。
“这是隔壁屋的护士姐姐教我编的,我想送哥哥礼物,姐姐说这个能给哥哥带来好运。”
魏囡仰头,笑得像个小天使。
魏北艰难翘起嘴角,吻在她头顶。
“嗯,哥哥很喜欢。囡囡送的,哥哥都喜欢。”
“那哥哥给有什么话想给囡囡说吗。”魏囡弯了眼睛,“哥哥不准撒谎哦。”
眼睛有点发热。
魏北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魏囡其实很通透。小孩眼里世界是纯真的,简单的。他们总能敏锐地察觉大人的变化,而这种感觉又是懵懂的,不安的。带这些忐忑不安的猜疑。
“哥哥是想跟囡囡讲.......”
魏北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正视魏囡的眼睛。
“有个叔叔,没有孩子。他很好,很想养囡囡。囡囡不是一直想去上学吗,叔叔可以送你去。哥哥就是来问囡囡,你想不想去见这个叔叔。”
以后,就跟着叔叔生活。
他尽量规避一切有关“领养”,或能误认为“领养”的字眼。意思是魏囡可以有选择权,可以有说“不”的权利。而魏北不是不要她了,只是给她更好的机会。
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魏囡没有做出他想象中的情绪,只是轻微地抖了抖眼皮。似被惊扰的蝴蝶。她沉默着,沉默足足半分钟。
可魏囡一滴眼泪也无。
她摸着魏北手腕上的红绳,将手指绕上去,又放开。再绕上去,再放开。
“那哥哥,还会跟囡囡一起生活吧。”
魏囡将声音克制得很好,听不出一丝哽咽的味道。
她想说的是,哥哥还要囡囡吗。
但“要”这个字太大了。听着就像一种责任。魏囡今年十一岁,当年不识的“机会”二字,如今她认得了。自然也认得责任二字。
“会,”魏北的眼睛发酸发胀,魏囡低头,他就抬头。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还是变得雾蒙蒙,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哥哥会常来接囡囡放学,会跟你在一起。”
魏囡:“那个叔叔有钱吗。”
魏北:“囡囡为什么这样问。”
“以前我听隔壁床位的阿姨说,治我们这个病,要花好多好多钱。”
魏囡对“钱”没概念。
她知道要交钱给医院,才能继续治病。但她不晓得好多好多钱,究竟得要多少钱。
她不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她哥哥已经投了很多钱进去,但依然填不满。
魏北搂紧她,没有撒谎,“是,那个叔叔有钱。”
“可以让囡囡好起来,也可以让囡囡上学。以后你想去哪里,叔叔都能让你去。”
魏囡就抱住魏北,再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笑得像春天最明媚的花,眉展眼舒,花瓣花叶都全力地绽放着。她感知了魏北的不安与愧疚,她想安慰他。她想保护他。
她想说一句没事,囡囡知道哥哥舍不得。可她说不出口,怕哥哥哭。
魏囡说:“那囡囡可以去跟叔叔生活吗。这样哥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去生活。就是被领养。魏囡知道。魏北也明白她知道。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派不上用场。魏北从没觉得如此之苦。舌尖发苦。喉咙里是苦的。心尖也是苦的。五腹六脏似扔进搅拌机,疼是真疼,却盖不过苦。
他抱着魏囡,鼻尖酸得要命,他控制好声音,“哥哥会常去看囡囡,囡囡要好好学习。”
“好不好。”
魏囡靠着魏北的胸膛,听着哥哥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很快,如雷贯耳。她拼命点头,说好。囡囡一定好好学习,次次都拿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