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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干净嘉石的房间,我关上了门,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倌,他看见我惊讶,我也不想会在白天碰到人。
娃娃的时候遇见人目不斜视,那是“孩子还小”,我本来就是不安分的性情,当小孩子更加名正言顺地气人,所谓“童言无忌”。可我现在大了,只好乖巧地冲小倌笑笑,养不教,父之过,华池这人特别在意自己的名声。
真不知道他哪里还有什么名声?他一直坐高楼,招忌是难免的,心思醋的就到处传言说:花魁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
可不是吗?那丞相那状元们的命格到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华池的重煞。丢官的丢官,流放的流放,华池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一心一意地爱美,也没心没肺地美着,于是他又成了人家口中的妖孽。
我要是想治那些碎嘴的人,有的是办法,可是华池是多精通人性的一个优秀娼妓,爱理不理的——就是为着华池享了重煞的令誉,这些年京城的新王侯们反而对他更添了十分兴味。
凡人,日子悠闲了,权势丰沃了,就不免想做点冒险的事,去瞅瞅华池这颗光艳动天下的煞星,也是好的。
小倌走过去,我转身躲在长廊转角,跟他一路,他到了花园果然开始和一个妓女聊起我从嘉石房间里出来,他眯起杏子似的眼,又恨恨地谈起自己昨天晚上被某女侯拒绝的事:“我怎么没有这么命好,我昨儿恨不得把书吃了,也装不出那种破文青!现在来勾栏的都开始喜欢这种了!”
妓女点点茶,竟然莞尔:“他们在一起许久了——你不知道嘉石有多得意吗?花魁养得再好,那也是他的了,在烟花之地养大了个不能拥有的娃娃,华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要是我,等她及笄直接晚上携屄往她脸上分腿一骑,嘿,该你报恩了,管他什么放不放荡,轻不轻贱。”
……他已经这样干了!是不是你们撺掇他的!本尊把你们当长辈,你们竟然盘算着褫夺本尊年轻的肉体。
此刻我已经不忍猝睹了,结果那妓女又舔唇轻笑:“每次看到她跟带着乳香的小狗崽似的,那么年轻,吵吵闹闹的。不提未来的功名,和她谈上什么恋啊爱啊的,早上一定是被舔醒的,醒来都是笑着的吧……”
狗……狗崽?
我如遭雷劈,脑海里回音般的,咬牙盘旋着这两个字。幸亏我跟着过来了,可是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些,我告诉嘉石隐瞒我们的关系,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
虽然烦闷,也只能先把眼下的解决了再说。
我瞪圆了眼睛,捏出一副委屈的调:“姨姨见面就夸怜寒是谪仙,背地却说怜寒是狗崽子啊,怎么说,也应该是——狼?”
大抵是声音出来吓了他们一跳,我迎着他们的目光从暗处走近,环顾四周,慢慢抽出了剑,剑尖抵着花园的石板路,一路轻颤,青天白日,寒光洗刀,照在两人脸上,血色尽失。
我翻转手腕,低头,看到斑驳剑面映出满树杜鹃。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收拾干净花园,这次我没有碰见什么人了,这个大妓院早晨本来就该冷清的。
冷清,确实太冷清了,我没有在我房间找到华池,他自己房间也空落落的没有人气,他没什么爱好,只喜欢洗澡和睡懒觉训孩子这种热乎乎的事,天冷,他就该乖乖待在屋里吧,乱跑什么鬼。
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我在小厨房坐下,至少这里还暖和一点,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勾得我馋虫直冒了,我正在长身体呢,倚着剑默默期盼这锅粥是华池煮的。
为了我,华池算是经常下厨的了,甚至手艺蜕变得相当不错,粉菜包子和糖馍馍做得尤其好吃,只是一般吃不到——这是他发明的“奖励”!天地良心,在一岁多,这具身体味蕾最矫情的时候他炖蛋羹狠狠加齁咸腊肉沫,几乎是塞我嘴里,一勺接一勺蒯得我嗓子眼应接不暇,而如今什么都吃得下的年纪,想加餐饭,成奖励制了。
一度,我无法想象吃的感觉,吃的滋味以及饱的状态。这叫我伤心,我辟谷了几百年,早就没有关于滋味的想象力了,我只能对着白嫩的同窗流下绝望的口水,我必须逃学,去打鸟,去叉鱼,立刻,马上。
没人懂离开书院的时候我牙齿幸福得直颤,像疯狂的咀嚼。
饱暖思淫欲,就算是华池这个天才婊子,如果不给他吃饱饭,吊着他的胃口,我保准他挨肏的时候水蛇腰不会有那么强劲奔放且风骚了!两只大奶也不会又涨又翘鼓得老高了!
……嘶,我越想越觉得他在虐待我。
可是他手揉出来的包子就是比外面香,看到他琯起发丝用绸条襻膊把袖子卷起来,用力地在案板上揉搓面团,我就忍不住潜着脚步,从身后抱住他的腰,我忍不住狠狠咬他的肉,蹭着他的背用鼻子抵着薄衫一路啃下去,从消瘦的肩胛一直闹到沾着细粉的手指尖;我一次次问他什么时候学的,他只是疼得抽气,用胳膊肘不胜其烦地推开我,之前我以为他嫌我腻歪,现在我惊觉他应该相当得意才
', ' ')('对吧。
听那两个死人的口气我不是在这个妓院里相当出类拔萃且热门吗!
桃子从门外进来,见我有些惊喜,她大叫一声怜姑娘,又问我怎么在外面,是不是又外宿了,我但觉无话可说,欲掉头他去,她诶呦一声勾住我腰带,促狭地换了个话题,表示这粥正正是华池昨天晚上约她煮的。
“正好,把早饭给公子送去吧。”
锅盖掀起来,厨房里迷漫起白气,比腾云驾雾更让人飘飘欲仙,我端着刚出锅的热菜粥,激动得发抖,不争气的口水从嘴角流下时我崩溃而悲痛地想,我已经不完完全全不像一个白衣剑尊了。
华池,你把我变成这副德性,我好恨你,好想杀了你。
就在我自怨自艾之际,转身不期然看见了门口的华池,很不幸,他依旧是出现在我梦里的样子,妖颜若玉,红绮如花,他斜倚着门框,如若不是巴掌宽的玄色腰带上又掐了条艳丽丝绦,那身凌乱不整的繁复血红宽袍大袖几乎都要滑掉雪白而青粉的脚边。
喂你鞋呢!
不仅衣服一样,这疯男人甚至像梦里一样裸足,盈盈一握的踝骨还拴了条红绳金铃,微微一动,发出的颤响对我来说不异于阎王勾魂。
我的脸白了下去,麻木而认命地看向他,他亦以同谋者之间似笑非笑的表情娓娓望向我,尖削十指随意把玩着金制扇轴的乌竹扇,那是他常常带着的,这些年有资格入他帐的贵人自然越来越少,宴席间如果他打开扇子半遮面地轻摇慢摆,就是懒得说话了,抑或困得连个笑欠奉。
故而多数人念起他时,记忆深刻的应该不是传闻中花魁华丽摄人的面孔,而是红底洒金的扇面上,画着的大片妖娆描金牡丹。
料想他是要给我个教训。
诸位可曾见过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地玩弄?其中不无凌虐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的。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此妖孽并不急着说话,围着我打圈儿,一圈又一圈,散开的逶地衣摆在我脚下绕成一朵褶皱的罂粟花。他身上绵柔甜蜜的乳香逐渐点燃了我本就饥肠辘辘的神经,我愤怒地抬头,他已绕到我身后,夺过我手中的碗。
他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我,脸上流泄一丝暧昧的微笑。
真是女大不中留,留到最后留成仇,他对桃子啧啧称奇,嗬,你瞧她,竟然还有脸吃饭。
接着他转头就表演了个变脸:“昨天晚上跑去哪里去了!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狗东西,我告诉你,世间生民艰难,再不会有南花园这样秩序井然无灾无难的乐土了!花园主大人特别恩准你读书,你就这么回报他的吗?”
骂我言辞之严厉,气焰之肃穆,和平常长袖善舞的他判若两人,这少有而难堪的父女局让桃子一时间噤若寒蝉。
当然,我比谁都吃惊,流光轻易把人抛,凡人心性真是无常。
我还记得嘉石曾经多么羞怯荏弱,而华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摔下床就要大呼小叫唤大夫的家长呢。
我默默无言地跪了下来。
其实我一点错都没有,不仅如此,昨晚我的心灵还遭受了巨大的伤害。
但他是爹爹,我便要跪的,都说了,本尊无甚优点,唯知恩图报尔。
“起来,回去再教训你。”华池用华美冰冷的扇柄拍了拍我的腮,此刻在我身上尽情展示无上权威的他又像个狐狸精了。
爹爹狐假虎威的样子我也觉得是可爱的,洋洋得意地凶我,也是可亲的。
上古无量娲皇啊,我仰头失神地盯着他,为什么要色迷心窍地和华池滚上床呢,我不需要情人,我想要亲人。
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我大抵是笑了,才惹他更不顺眼,他眉毛一拧,高耸鼻梁和眉骨割下残酷的阴影:“华怜寒,这么嚣张,还不动,我说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我拍拍尘土站起来,于他身后亦步亦趋。
几年前华池得了味药剂可以染衰发,就一直在用,其实我觉得他本来的发色好看,近乎馥郁的棕赭色,但我从来不对他的打扮评头论足,我只需要无脑地脱口而出“哇不愧是我爹爹绝代风华”就行了。他今天除了孔雀青金簪半束发再没有什么装饰,作为小倌,其实他最不缺的就是金玉脂粉,他知道自己就是魅惑本身,却也是愿意精心装饰的,今天,应该是起早了。
走着走着他伸手拆散发髻,逶迤乌发顿时如同山洪崩落,重新用那根簪子半挽了个样式,长袖子顺势滑到他手肘,露出的大半手臂如凝霜雪,手指被几股黑蛇似的头发绞出红痕。
然后他施施然转过身在门口停顿住了。
我们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慢慢地呼吸,这具身体的嗅觉很敏感,十几年前我就能闻出他早晨洗发时是否在木槿叶里滴了米酒和醋,沐浴时放了哪种动物的乳汁与植物,熏衣用了哪样香片,倘若前一天有女人和他在一起过夜,他的脖颈和耳廓会流露出潮水般的咸湿味,如
', ' ')('果是男人,他胸脯和腹部散发出的味道难掩腥涩。
夜夜迎来送往,我实在无意睡眠,总是绕过桃子往外溜了。我从小就喜欢骑在太监脖子上望远,登基后更是履山赴云地封禅,站得高了,好像天空都触手可及,天上曾有我最渴望的仙道,我在白云上行走,山上冷凝的风划破长空鼓起我的衣摆,那时我无比肯定我会飞走,远离红尘,比任何剑都轻盈锋利。
大概爱好刻在骨子里了,我这辈子瞎溜不自觉就往高处爬,非要我评鉴一翻的话京城鸡鸣寺庙塔尖是最好爬的地方,往下看车如流水马如龙,往南看春台高处锦重重,靡靡箫管香风传送之处,正是华池所在楼阁。
我从芳香中,闻出那些爱慕的心被浓腌重渍过后散发出的忧郁味道。
距离花魁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已经十五年,我偶遇过太多想见他的年轻人:千里迢迢赶来的侠客少年与我在房檐对饮;彳亍痴望的青年书生遗落诗篇被我拾取;佩戴宝剑的五陵子弟为了素未谋面的爱情将剑尖指向我。
游荡在南花园附近,为一场真正的艳遇,柔情似水的小倌会饶恕净化所有的龌龊,如传闻般如父如母地教他们的灵,育他们的肉,而小倌起身离开时,华美昂贵的衣带在他们年轻的脸颊上拂过,带着暖洋洋的体温,带着丰腴甜香,宛若情人调情时轻拍在脸上的巴掌。
可是那些眼珠或纯净或冰冷的少男少女,他们的本钱远不够。
要么富埒陶白,要么万人之上,否则,华池是不会轻易拯救他们的灵魂的。
所以他们的心泡在泪水里,变咸了,闻起来很悲伤。
寂静对质里,我的春衫慢慢变沉重,好像被痴男怨女的情绪浸湿透了,只得浑身不舒坦地认输:“我错了,我昨晚不应该丢下你乱跑的。”
诚然,我和本朝民众之间必然疯了一个。娼妓低贱本应和夜壶没区别,如果告诉曾经的我,一个人做了婊子反而被奉为……奉为……
哈,人无语到极致真的会笑。
华池听完了我的铩羽之辞愣愣地望着我,后来也笑了,笑得慢极了,红唇弯弯一点一点地露出牙齿,一点一点流露出风情。
他说:“怜寒说一句话爹爹就原谅你。”
说什么?我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
华池笑着说:“嘉石是个狐狸精。”
显然他深谙我昨晚去处,就是不知道这话他怎么敢说出口的,嘉石和有法子借命阴曹的他比,简直是顶悲催顶无辜的小白兔了。可我别无他选,怕遭天谴似的复述了。
“没听见。”
我烦透,只恨他太笨,用丹田猛的发声:“嘉石是个狐狸精!好了吧,满意了吧?”
他一下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幽深凤眸在扇面上轻轻眯起来,又大言不惭道:“干嘛这样吼爹爹,怜寒,你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谁把你教坏了。”
教坏?你且去翻翻当年钦天监的占卜,至道玄真昭胜孝灵皇帝生来性恶,如果非要有个人来背这黑锅那也是我父皇。
轮不到嘉石,亦轮不到你。
思及此我忍不住咧起嘴角,不避不闪,径直与他对视。倘若有朝一日你终于发觉本尊鸠占鹊巢,你该有多奔溃,华池,抱歉,真的抱歉,让你白安心这么久,让你此生又成了笑话。
“你怨爹爹刚刚凶你么?”男人泪光一闪,斜斜睨我一眼,好像为女儿没有和自己心有灵犀羞恼了,“诶呀刚刚在小桃子面前,只能装成那样,瞧她吓的,估计不会多传你外宿的事儿,不是省的乱七八糟的谣言吗。”
“爹爹装得怎么样?”他打开门门,微笑着放软声音,得意似的,“来坐下把粥喝了吧。”
确实会装,还能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想到昨晚的死人萦绕的梦魇心口又疼,懒得再谴责任何人了,进屋膝盖和头直接磕地上给好爹爹行了个晨礼,爬起来咣当一声把剑拍在桌子上,坐下来闷头开吃。
寡廉鲜耻的坏男人,勾引我蛊惑我的时候怎么不怕此身缠上乱七八糟的谣言?
快吃完了,发现坏男人托腮望着我,呆呆的少精神。
是时候把好消息说出来让他振奋一下了?
我就说:“嘉石死了。”
他眼睛瞪圆了一圈,更呆了。
“昨晚把他杀了。”我耸耸肩补充。
虽然没吃饱,但我还是剩了一点饭给他:“好喝,你也喝,不烫了。”
我生病了,我神志不清,烦恼妄想,成天无端饥饿,胃口越来越大,昨天的梦,更让我不能清净,有些事情,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嘉石之于我不过是一个幌子,我需要世俗的家庭,仅此而已,这样的活,华池想干他也可以干。
显然华池愿意的。
他假模假样地装作一天能上吊三百遍的作人,但其实情绪稳定的和什么似的,我敢发誓就算我捅他一剑他只会诶呦一声,问我乖乖宝贝怜寒累不累啊,手酸不酸啊。
更别说死的是个“狐狸精”了,他得意还来不及吧。
', ' ')('他终于裂开嘴笑了,拿起桌上的葡萄兀自吃了起来。
我攥住他的手腕送他一颗葡萄——不,我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舌尖。
他骨碌一下把葡萄吞掉了,爱怜地舔吻我的嘴唇,把舌头伸进来挑逗我。
女大避父,我有六年没有与华池睡在一起过了,但他带着挑逗的意味吻我绝对不是第一次。
“爹爹好贪吃,连核都吞了。”喘息相闻间我伸手,揉捏他昂贵的脸,他的如丝媚眼、丰润红唇、他的胸脯,他的小腹……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小葡萄来——”
“怜寒,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你不要长大,不要学你娘,不要离开我。”他搂着我的脖颈,声音沙哑而软媚,似乎是央求似乎是威胁。
我一愣,任他搂抱,说:“好,不学。”
或许,他没在意我的回应,只是似梦非梦地对着我怀念远去者,形状漂亮的眼睛含着眼泪。
“怜寒,我真希望你永远是小小的样子,永远长不大,这样,洗一辈子尿布我也是快乐的。”
“永远趴在我胸口睡觉,热乎乎的,你做梦都在笑,小脸软软的,你还记得当时梦到什么了吗……我好想知道。”
“你小时候饿了,还知道害羞,腼腆,又可怜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刚会走路,我一逗你,你追我几步就追跌倒,气鼓鼓的,我就喜欢逗你玩呢,其实,我一点都不舍得把你给佳娘带。”
“嘉石他们都没有我美对不对?”华池把我轻轻推倒在床上,衣裳半褪,黑发慢慢低垂,在我耳边呵气如兰,“讨债鬼,让爹爹来伺候你……”
轻语在他口中逐渐迷离娇痴,其中柔情蜜意让我窒息。
华池对“怜寒”抱有这种感情,真真实实是我意外的事,按理说,他们曾经是真的父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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