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机会
◎“季昱安,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天边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纷纷扬扬的小白点落在江面上,转眼便被那无垠的广袤墨色无声无息地吞没。
季路元垂首看着江面,半晌之后, 慢吞吞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支雕刻着阴阳环的乌木道簪。
那道簪上的木质纹样极为规整,且色质均匀,是块难得的好料子,季路元比出二指, 沿着尖锐的簪尾一路滑动向上, 最终停在了簪头一片干涸的血迹上。
这是那黄袍子道士的发簪, 今日晌午,郁肃璋专程借着一搜补给船, 派人将这道簪送到了他手中。前来送簪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甚至还阴损地同他笑道:
“可惜死人的人头不大好带, 否则的话,咱们殿下就会让奴才将那道士的头颅直接带给世子爷了。”
季路元将道簪收回袖中, 神色晦暗地敛了敛眸。
船板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季十一将小船的绳索套上官船,弯腰在江水中洗去手上的血迹,而后才动作利落地跳上了官船。
他日跌时分领了季路元的命令去取那送簪之人的人头,因此并不知晓方才船舱里发生的事,此刻登上船头,瞧见季十九临深履薄地站在距离季路元十步远的位置,登时便提步迎了上去。
“十九。”
季十一喊了他一声,
“世子怎么了?”
季十九足尖一点便闪到了他面前,绘声绘色地为他哥讲述了自家世子是如何被公主从船舱中赶出来的。
他十分忧愁地皱了皱眉, “哥, 世子自从婚后便一直让我跟着公主, 倘若他二人和离的话,我是不是也要跟着公主回宫啊?哥,虽然公主和韶合公主都对我很好,可我不想同你分开。”
“……”
季十一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想被世子扔下船喂鱼,最好不要再讲这种话。”
转眼风雪愈盛,季路元的肩头也徐徐落了一层浅薄的银白,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不甚厚重的棉袍,衣箱还放在与郁棠同住的船舱里,季十一略一思索,很快从自己的箱箧中取来一件大氅,囫囵披到了季路元身上。
“世子,西侧还有空的船舱,属下现在去收拾一间出来吧。”
季路元没同意也没反对,一仍旧贯地杵在原地当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
远处高耸的石湖塔尤在静静明着火光,季十一没得到回答,欲言又止地默默退了下去。
船头一时阒然无声,又过半晌,另一道轻浅的脚步声款款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背后。
季路元呼吸一滞,克制地攥了攥指,强行命令自己不许回头。
两只白生生的手很快自他后腰探了过来,郁棠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的脸颊缓缓贴到他背上,“季昱安,你冷不冷?”
季路元喉头滚动,轻轻摇了摇头。
“不冷就好,不冷的话,我就在这里同你说几句话。”
她用指腹划拉着季路元腰间的玉带,
“你还记不记得,辛令仪身死的当晚,你在我房中见过的那本《四海方舆志》?”
润泽的双唇微微鼓起,就此带出一声绵长的喟然慨叹,
“我当时想取代郁肃琰去西南,所以提前将《四海方舆志》翻看了三四遍,其上关于四海九州的记载虽说齐全,却并不详尽准确,至少只我知道的,从康城向北的临时驿馆,那上面便没有记着。”
康城是宜州之后的又一换乘驿点,城县大小虽说与宜州不相上下,驿馆却是近几年才修建的,莫说记录到《四海方舆志》里,久居京中的大人们都不一定知晓这驿馆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倘使以康城为,若是向东而行,便会抵达宁州,若是一路北上,则会到达平卢。
季路元身形蓦地一僵,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很好奇为何我会知道对不对?”
郁棠捏了捏他的手指,
“因为前世在出降至宁州城的路上,我特意留心了这处驿馆,当时我便想着,若是得了机会,我就带着嬷嬷和栗桃栗果去平卢寻你。”
江风将她身后的氅衣吹得飘起,雪青的裙摆随风而舞,于夜色之中肆意自由地洋洋蹁跹。
“这事说来诡奇,但却千真万确。我有幸重活一世,拥有了许多前世不曾有过的体验,交到了一见如故的知己好友,见识了樊笼之外的旷远山河。彼时不曾认清的心在今生全然识了个透彻,彼时不曾说出的话也一字一句地当面说予了你听。如此离奇的机遇本就是万分之一的难得,而今我却得到了,此等如天之福,让我对这‘重来一次’的机缘格外珍惜,所以我才会再走出来一次。”
她缓缓松开了环抱着季路元的双手,微微向后退开了一步。
“季昱安,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今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还是执意要推开我,待到官船靠岸,我们便修书
', ' ')('一封,快马加鞭送去户部改册和离。自然,你也不必强行为我和盛时闻搭线牵缘,我重活一世,所谋所想,绝非是要嫁给某个人为妻。没有驸马我照样活得下去,我的人生从来都不会因着必须依附于某个人,或是某段关系才会变得牢靠完整。”
她略一停顿,又娓娓补了一句,
“况且我到底是个公主,倘若与你和离,我自会寻上十个八个公子武夫接入府中取乐,后宅之趣全然无需季世子忧心。”
她又向后退开了一步,毛茸茸的大氅彻底远离了季路元的脊背,寒凉的夜风乘虚而入地一股脑刮过来,吹得季路元如坠冰窟,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季昱安。”
郁棠直视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
“我数三声。”
哗啦——
黑腾腾的水波遽然迎头袭来,浪花腾起,几滴冰凉的江水甚至溅到了季路元的眼下。
“三。”
郁棠的声音变小了些,听上去已经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二。”
船舱的门被徐徐推开,门板嘶鸣,响声哑而蹇涩,像是磨在他心尖的顽钝小刀。
“一……哎呀!”
季路元猛地回身向她跑来,双手死命地勒紧了她的腰肢。他用的力气很大,跑过来的势头也是十足十的强劲凶猛,郁棠彼时已经站在了舱门的入口处,冷不防被他刹不住的遒劲步伐向前一冲,整个人登时一倒,就这么惊呼一声,同他相互搂抱着仰面摔进了船舱里。
季路元反应极快地抬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可无奈这事故发生的太过突然,郁棠的脊背和腰下仍是免不了摔了个结实。
她眉头一皱,眼底登时疼得泛起了两汪泪花,然唇角却是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且那翘起的弧度渐渐扩大,到了最后,终于眉眼弯弯地笑出声来。
“季昱安!”
郁棠打他的肩头,
“你是不是疯了?我的腰背明日肯定全淤青了。”
季路元愈发地收紧手臂,恨不得将她直接嵌进怀抱里,他浑身战栗,连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抖。
“阿棠……”
季世子张了张口,第一句话甚至没能发出声音来。
他强自攥了攥指,鼻尖埋进郁棠的颈窝里,用力嗅着她馨香温暖的气息。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阿棠怎么能想着寻十个八个公子武夫接入府中玩耍取乐呢?不论公子还是武夫,哪个能比得过我?”
郁棠粲然着淬了他一句,“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这一句了是吧?”
季路元难得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我都听见了,阿棠说不要别人,只要我。”
郁棠又打了一下他的肩头,“我哪有这么说。”
季路元不再接她的话,他阖上双眼,就这么搂着郁棠腻在冰凉的地面上又躺了好一会儿。
直至身下的郁棠受不住地抬手推他,坦言自己的腰背实在是硌得太疼了,他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而后又将郁棠也拉了起来。
半敞的船舱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内里蓄着的热气早就散去了大半,季路元合上舱门,将郁棠的外衣剥了,取来棉被裹了一圈,款款放到软榻上,而后又替她倒了一碗热乎乎的姜茶,眸色柔软地看着她捧着小碗一口口饮尽。
冰凉的指腹轻轻蹭去她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珠,季路元倾了倾身,极其珍重地在她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郁棠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不容拒绝地带着人往榻上倒,她开门见山,“季昱安,所以你今晚的所作所为与晌午的那艘补给船有关吗?”
季路元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那支乌木的道簪给她看。
郁棠伸手接过,“这簪子是?”
季路元道:“是一位擅长治疗恶疾奇症的云游道人的所有物,我一直都在寻他,只可惜被郁肃璋那混账抢先了一步。他今日派人送了这带血的道簪给我,道长八成已经凶多吉少了。”
郁棠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这位道长可以医治你那每月十五都会出现的奇疾吗?”
季路元略显诧异地扬眸看她,“阿棠怎么会知道?”
郁棠头一次当着他的面翻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季昱安,你当我是傻子吗?”
季路元垂首闷声笑了笑,只是笑着笑着,那点子愉悦便慢慢消散不见。
“是,每个月的十五我都会发病。”
他捧起郁棠的手,抵在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沉沉的神色里带着些不忍回想的凝重,又带着些如释重负的坦然。
“同父亲回到平卢的那几年,他向我下了毒。”
“而时至今日,这毒除去那已经死了的云游道士,无人能解。”
交待
◎“我已经为你提前备好了宅子和金条,若我不幸身死,阿棠也能畅快过活。◎
郁棠的瞳孔重重颤了一颤。
季路元
', ' ')('倾身吻她的眼角, “我先前一直瞒着你,不与你圆房,都是因着这个端由。我知道倘若我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我的身死必定会成为捆绑你余生的枷锁。阿棠,你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实在没必要再被对我的怜惜与挂虑重新束缚。”
他捧起郁棠的脸,又在她的侧颊上亲了一亲,
“事已至此, 我不妨再同你透个底, 我在京城与平卢都已经提前为你预备好了宅子和金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 若我不幸亡故,你依旧能够倚靠这些东西毫无后顾之忧地畅快过活。今日之所以会邀盛时闻前来用膳, 也是因为我知道他心悦你,你的性子这样软, 脾气又这样好,让他守在你身边,至少将来若是真有些不长眼的欺负到你头上来,他多少还能护着你。”
季世子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再开口时,语气里便不自觉带了点宠溺的怨怪,
“自然,方才挨了阿棠的一顿骂, 我才发现阿棠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软。如此,不要盛时闻便不要吧, 总归着我原本也看不上他。至于阿棠日后想找的公子和武夫, 我……”
他噎了一噎, 很难过似的抿了抿唇,
“我在天有灵,也会尽量去理解你,但阿棠要时刻谨记着将我放在第一位,那些人都是过客,只有我才是与阿棠天下第一好的人。”
“……季昱安,你这人真是。”
郁棠扬眸看向他,她原本是想落泪的,眼眶明明都已经泛了红,可乍一听见季世子后面的那句话,却又旋即被他荒诞的妥协与大度气得笑出声来,
“你真的不是个傻子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