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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划破寒风,迅即带出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郁棠蓦地一抖,只觉后背惶然湿濡一片,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她嫩黄的衣襟,看上去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悚然。
她的四肢都已经开始僵硬了,跪在这雪窖冰天的寒冬里太久,五感都有些麻木,身前的季路元不动,郁棠便也不敢动,唯有鸦黑的长睫簌簌颤颤,隐隐透出些深切的振恐。
庭院一时阒然无声,过了好一会儿,郁棠才试探性地弯了弯手指。
——手背和腕间还是疼的,后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
郁棠怯生生地睁开双眼,就这么不期然地与一脸怔愣的季路元撞上了视线。
“季,季昱安?”
季路元没回话,呆滞片刻,突然紧紧将她按进了怀抱里。
他的右手还拢在郁棠背后,刀锋袭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用自己的手替郁棠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郁棠!”
季世子抽出手掌中的利刃,一面蛮不讲理地大声吼她,一面带着满手的血迹心疼又怜惜地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
“你为什么不跑啊?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郁棠抬眼瞪他,她试图做出个恶狠狠的讨伐神情来,只是偏生眼眶含着泪,眼尾泛着绯,那点子强装出来的怒气便不自觉地弱了七分,余下的三分与劫后余生的欣慰糅上一糅,就此变成了全然的喜悦与柔软。
“我跑什么呀?你什么身手你自己没数吗?十九都跑不掉,我能跑得掉吗?”
季路元的眼眶也红起来,他倾身去吻郁棠的眉心,“阿棠,对不起。”
他连她的眼泪都看不得,今番却是亲手在她身上添了如此多的伤痕。
郁棠笑着摇了摇头,反客为主地啄了啄他的唇角,“季昱安,我又没怪你。”
……
他二人尚且处在一种旁若无人的心动神驰中,一旁的季十九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弱弱地开口喊了一句,
“世子,我还在这儿呢?”
真不是他故意想着要破坏气氛,实在是因为这雪地上当真是太凉了。
季路元将郁棠抱到一旁的石凳上,随即抽出那柄钉住了季十九的匕首,将他也一把拉了起来。
“十九。”季路元蹲身检查了一番他的腕骨,语气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愧疚,“伤得严重吗?”
“无妨的世子。”季十九缺心眼儿似的咧着嘴笑起来,“区区小伤,倒是世子你……”
他抬手指了指天边的圆月亮,“夜晚还没结束呢,世子就已经恢复正常了,这是不是代表世子的毒已经好了?”
季路元摇了摇头,“哪有‘毒好了’这样的说法,我也不知今夜自己为何会提前恢复清明,还是要请牧达瞧瞧才行。”
说话间郁棠已经在里屋的药箱里翻找过一轮,“季昱安,金创药和细布都不够了,我想出门一趟,看看时下是否还有药堂开着。”
季路元点了点头,“我同你一起去。”
他将季十九背进主屋,牵着郁棠的手出了大门,二人一路横穿出四方街,郁棠脚下却是突然一顿,遽尔睁大了双眼。
“季昱安,前面那个戴着斗笠的人,是不是牧达?
梦魇
◎外间天光大亮,季路元没有醒。◎
牧达离家半月有余, 现下顶着风雪堪堪归了宜州城,不仅家门没能进去,随身携带的药粉细布也莫名遭人洗劫一空, 这劫道的匪徒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开口问他,
“敢问您可是医者?我家中有个孩童受了刀伤,偏生正值年节,街上大小的医堂又都关了门, 不知您能否与我们一同归府, 救救我家小儿?”
牧达满目疑惑地瞥了一眼郁棠与季路元年轻的面容, 不自觉用着部族的语言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此年少的夫妻就有小儿了吗?”
郁棠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 “我们是青梅竹马,成亲比较早。”
见她会说自己部族的语言, 牧达眼中的防备登时淡去不少,且他又着实是个良善热心的, 故而略一迟疑,很快便点头道:
“二位带路吧。”
三人于是一路疾步回了院子,牧达原本还十分忧心,想尽快瞧瞧那受了刀伤的小儿当下是何情状,可等他亲眼看见主屋里那位站起来比他还要高上一头不止的‘小儿’时,眸中的那点子忧虑便全然变成了提防。
“二位这是何意?”
牧达将药箱抱在身前,兢兢战战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从不与人为敌, 同样身无长物,不管是为了寻仇还是求财, 二位怕都是要白忙一场了。”
郁棠连连摆手, “您误会了, 我们今夜请您来,当真是为了求医问药的。”
她朝着牧达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继而又开门见山地道出自己的请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夫君中了千日谵,烦请您救救他。只要您愿意出手,不论成败与否,必有重谢。”
“……
', ' ')('中了千日谵?”
牧达皱起眉头,
“且不说你二人是如何寻到我的,你们既是知晓这毒名唤‘千日谵’,便也当明白其基本无药可解。不瞒你说,千日谵在我家乡又被叫做百世仇,顾名思义,没个百世的仇怨都不至于动用此等阴歹的毒药。”
百世的仇怨……
一旁的季路元瞳孔一缩,衣袍之下的手掌狠狠攥了一攥。
这话听进他耳中无异于伤口撒盐,郁棠咬咬下唇,余光瞧见季世子瞬间黯然失色的眉眼,简直恨不得再早重生个几年,回到季路元离宫之前,将他毫发无遗地从镇北王手里抢过来。
牧达尤在自顾自地喃喃叹气,“更况且我于岐黄之术不过略通皮毛,”他如此说着,人也提步要往门外走,“着实是爱莫能助。”
“可……”郁棠不愿放弃,几近于恳求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可是……”
“等等。”牧达突然停下脚步,“你方才是说,你夫君中了千日谵?”
他退回两步,惊诧地望向满身伤痕的季路元,“他不就是你夫君吗?但他现在……”天边的圆月亮适时地冒出头来,“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郁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语速极快地将今夜之事同牧达讲了一遍。
牧达听罢一时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发出了一声喟叹,“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的心志坚定到足以对抗千日谵,今番竟也能……”
他顿了一顿,绕着季路元来回看了两圈,“你平日里可有习武的习惯?身体可还康健?”
季路元点了点头,“时或习些刀剑拳脚,还算康健。”
榻上的季十九切合时宜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为自己身上那些被‘还算康健’的季路元单手揍出来的伤口洒了一层药粉。
牧达摸着下巴迁思回虑,许久,他才撩起眼皮,“我倒是有个法子,但这法子风险极大,心志不坚之人绝熬不过,你们若想尝试,我便将秘制的药丸和辅协的药方都留给你们。”
他又顿了顿,吞吞吐吐地补了一句,“但这法子目今尚且无人试过,若是医死了,你们可不能怪我。”
“自然。”郁棠终于展颜,“多谢您!”
牧达留下了三十粒蜜丸以及一张辅协的药方,蜜丸每日一粒,送服过后,服用之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进入沉睡;但这沉睡又非寻常的安眠,季路元会在梦中陷入魇症,无穷的噩梦将以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祛除千日谵的药效。
梦魇的内容因人而异,然无论如何,梦中之景都必然令人惊魂丧魄又铭肌镂骨。
过去试过这方子的人没一个能撑过三十日,有的一开始便放弃了,有的则直接迷失在了梦境中,哪怕熬过了这炼狱般的心志折磨,倘若在第三十一日的清晨没能醒来,那这人从此之后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无妨的季昱安,我会陪着你。”
郁棠轻缓地摩挲着季路元的额角,
“我会让你在梦中始终都能听到我的声音。”
这也是牧达给她的建议,据他所言,季世子之所以能在月圆之夜恢复理智,多半是因为见到了郁棠。
季路元仰面枕在郁棠的膝盖上,先前被她借由一只钱袋子明里暗里地挖苦调教了那样久,他终于放弃了那些所谓‘为你安排好一切’的自作主张,时下听了这话,也只是闭着眼睛笑了笑,轻声应道:
“好。”
……
翌日他便开始服药,服药的第一夜便一如所料地发了梦魇。
他在梦中看到了父亲复杂又冷硬的目光,看到了母亲的死亡,甚至还自行填补出了外祖一家在京郊梅园中惨遭屠戮的酷虐场面。
他在其中成为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孩童,只能紧紧握着自己的竹骨扇,瞪大双眸,在无尽的血海中失声挣扎。
并且,随着蜜丸服用数量的逐日累加,季路元入睡的时辰也越来越长,郁棠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为他诵读诗词,同他讲小话说故事……但凡能思及想到的,她都耐心又细致地持续说给他听。
如此这般持续了二十余日,郁棠的脸色看上去竟是比季路元还要苍白,季十九提着铜壶进屋换茶水,瞧见纱帐之后亲密相倚的两个身影,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地出声问了一句,
“公主,今夜要不就让我守着吧?我原本就话多,不觉得累的。”
郁棠端起茶盏饮了半盏茶水,“无妨的。”
她垂眸望向怀里的季路元,神色柔软地笑了笑,“我也不觉得累,况且我根本不舍得离开他。”
……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季路元服过蜜丸,竟是不到半刻就沉沉溺入了荒凉的梦寐。他在梦中紧皱着眉头,额角冷汗涔涔,口中不住地呓语着郁棠的名字。
“阿棠,我若能,若能再快一些……”
后半句话郁棠没能听清,她先前一直捧着书册为季路元诵读,此刻见他发了汗,便忙不迭放下书册,取来干帕子为他擦拭。
', ' ')('“我在这儿呢,季昱安,我就在这儿。”
郁棠俯下身,款款贴了贴季路元的眉心,“安心睡吧,安心睡上几个时辰就能醒来了,季昱安,我等着你醒来。”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温度,季路元紧锁的眉头些微松开了点,他还枕在郁棠的腿弯里,此刻囫囵翻了翻身,灼热的鼻息便尽数扑在了郁棠的腰腹上。
“阿棠。”
他摸索着去找郁棠的手,找到了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阿棠在雪地里,一定很冷吧?”
郁棠没懂他在说什么,很快又听他继续道:“可惜,平卢的冬日里都是下雪天,阿棠会讨厌那里吗?”
“不讨厌的。”郁棠摩挲着他的耳垂,“不仅不讨厌,因为那里是你的故乡,我反而还很喜欢。”
她将季路元汗湿的额发尽数拨开,完整地露出他英俊的眉眼,“你上次不是还说过,等到湖面的冰冻得更结实些,就要带我去坐十九拉的雪橇吗?”
这还是季路元的一句戏言,季十九在宜州城堪堪归队时,总会或多或少地打扰到季路元的好事。季世子心下愤慨,于是便当着季十九的面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只道他既是如此的有精神,回去平卢后便代替了那两只雪橇犬,每日拉着郁棠去冰面上玩。
“我还要多做几顶帽子,护手也要搭配成套的。季昱安,届时我再亲自为你缝制一个抹额,样式我都选好了,寻块合适的料子就能着手开始。”
她边说边弯着眼睛笑起来,笑着笑着,豆大的泪珠便止不住地囫囵跌落。
“快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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