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想要拉住魏氏已经晚了。她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怕张君瞧见自己这个颠山走洼的小寡妇叫人扣押着回村子的丢人样子,比怕陈贡还甚,为了不叫自己在张君面前丢脸,趁陈家店子的男人们赶着去追魏氏时,也心一横朝着反方向,县衙隔壁的那条巷子奔了进去。
陈家店子的男人们以为这老妇人泼皮些,小的总还胆怯也带点羞气,是以并未防着如玉。那知那边才撕扯来了魏氏,一回头小的一个却是不见了踪影。
张君见这七八个男子转身就要追如玉,喝了一声问那为首的:“你们是何方人氏,竟于大街上,县衙堂前对着妇人们拉拉扯扯?”
无论谁人,于乡民们说,穿绸衣的总是老爷。所以这些男子们对张君还算客气,那为首蓄须的抱拳道:“小官人,我等乃是陈氏一族的族人,早晨接到我们族长大老爷的命令,叫我等到县城来追捕两个颠山走洼的妇人。而这个妇人魏氏,恰就是我们渭河县陈氏一族陈家村的妇人,另还有一个赵氏,方才趁乱跑了。
所以,我等并不是拉拉扯扯,而仅仅是管教自家族里不听话的妇人而已,还望小官人明察。”
张君听完这话,伸手轻轻去拨那人拽着魏氏的手:“本人张君,恰就是陈家村的里正,这位妇人之所以入城,乃是要去看望她新嫁到县城的女儿。妇人入城探望出嫁的女儿,不过走亲戚而已,这些本官皆是知道的。而你们……”
他见那人仍不肯松手,一手伸进那人绞着魏氏的胳膊窝子里一个反绞,再狠抖臂膀,接着伸脚往前一凑再往后一摆,直接一个过肩摔就把那人摔到了地上。
“当街强抢良家妇女,还敢冒充陈氏族人,本官现在就可以把你们下到大狱,打上几十大板!”
陈家村的里正?这些乡民自然也知道陈家村由京里贬来个探花郎做官,而且这人出手狠辣,那须蓄的自己未明白过来,别人也都没看明白,一个大男人就躺到了地上。
这些人相互扫视了一眼,彼此道声诲气,转身跑了。
张君扶魏氏起来问道:“你可还能走?”
魏氏回头左右四顾着,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如玉哎,我把如玉丢了!”
张君早见如玉慌慌张张进了县衙隔壁的死活胡,忍着心里的笑安抚魏氏:“我听闻你家三妮嫁了个金府的小厮,你且到那家去歇着,等我找到了赵氏,自会送到你家去。”
魏氏边听边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一把扳住了张君手道:“若是找着了她,也不必到三妮儿家来,三妮儿那女婿一家不好相于,你叫她仍在县衙外的照壁处等我既可,我到三妮儿家歇得片刻,再来县衙外照壁处找她,多谢您啦,里正大人。”
她其实是看三妮儿那女婿油头油脑像个好色的,生怕如玉相貌太出挑,去了又要坏三妮儿的姻缘,所以不肯叫如玉前去,当然,这些小心思自然不可能告诉张君。
如玉一路包着个包袱往里冲,靠县衙大院的一侧是青方块的大砖高墙,上面爬着才萌芽儿的爬山虎。再另一侧也是一处墙高户深的大院,如玉跑了至少几百步才跑到了头,却那知这竟是个死胡同。
她回头见巷口上张君已经疾步走了进来,退不敢退,进无可进,又觉得自己这个落魄形样叫他看见更是丢人无比,无计可施之下,便手捧着包袱遮脸,钻进了那死巷拐角密密的爬山虎的枯枝中,虽也知自己是掩耳盗铃,总希望张君一目扫过之后,能疏漏了自己,就此转身走掉。
这死寂的空巷中,脚步一声声,张君越走越近,如玉闭眼听着,估摸他停到了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显然是不会再往里走了,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衣服似乎叫谁拿手撕扯着。
她缓缓转眼一瞄,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下未曾注意,衫角勾到了一根修剪过半截的刺玫花儿尖上,初春的花枝儿柔软,绷极了,此时正往回弹着。这月白底儿蓝花的衫子经三妮儿绷过一回,各处线头都是松的,又有了年成洗了太多水布也虚了,不过喘息之间,跐溜一声均匀的响,衫子从左边斜襟处一直哗啦啦撕到胸前,整个一大片的料子,就那么叫刺玫花儿给带走了。
她跟魏氏一样进城的时候也想打扮一回,穿的有点薄,下面不过白中衣,于妇人来说,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丢人的问题了。张君本来停了步子,这时候重又继续往前走着。如玉仍还不动,红耳赤面乍耳听着,就听张君说道:“这位小娘子,你是否掉了东西?”
如玉一听这话,以为是自己丢了装铜钱的荷包,暗道不应该啊,我的包袱抱的紧着了。到了这个时候,再丢人也得转身了。她放下包袱遮着前胸,一路从刺玫花枝子里捉自己的衣料,捉完了缠到身上再转身,便见张君站在丈远的地方,仍是那一袭松绿色清清落落的袍子,站于这长长青砖巷中,一手负着,一手拿的,正是她从《大历会典》上所抄来那纸关于节妇的律法。
原来他方才之所以止步,是在捡她所掉的那页纸。他倒看的认真,看完了抬头,甩纸而叠,两手负在身后一步步走过来,一脸掩不住的揶揄笑意,再左右看了看无人,轻声道:“如今才三月,你穿着五月才能穿的薄衣,就不怕着了风寒?”
关键是这薄衣还破了。如玉也才十八,这几年为了安实的病,未曾置过好衣服,如今守了寡更不能穿艳色。但十八岁的姑娘那有不爱美的?所以拼着冻死也要穿这件素花儿的衣服进趟城。
张君伸出手来,如玉也只得搭着他的手,从那爬山虎从中跳出来,却仍还抱紧了包袱,咬唇道:“里正大人,我与二伯娘并不是嫌日子苦不肯过了颠山走洼要寻个好去处,实在是有正经事儿,才要进趟县城。族长大人那里,你要替我们明辩才是。”
“颠山走洼!”张君复念着这十分拗口的四个字,反问如玉:“那是什么意思?”
如玉会意到这京里来的小里正只怕不懂秦州风俗,一边掩着自己的衣襟,一边摇头道:“我们乡里的土话儿,里正大人若不懂,就别问了。”
妇人们出门,小包袱里都会备着件衣服。如玉此时翻开包袱,将所备的粗布斜襟衫子翻起来,整个儿就罩在了白底蓝花的衫子上头。张君见她翻衣服出来,自然也识趣的转过了身。等她换好了衣服走到他身边时,见仍是平日那件粗布衫子,心中也有些替她婉惜。
第28章
那件白底蓝花儿的交衽衫子, 他见三妮儿穿过,勒着一圈一圈的肉,膀间几欲挣开,多看一眼都不忍心。可今天这小媳妇儿穿了, 掐腰挺胸,脖子舒的像天鹅一样。
可惜好好一件衣服撕成那个样子, 往后显然是穿不得了。
并肩而行,张君问道:“可用了午饭不曾?”
如玉摇头:“不到五月间,我们只吃两顿饭的。”意思仍是没有吃。
行到巷口, 张君也不经如玉同意,自顾带她进了对面巷子, 一直绕到这琼楼的后门上,才回头道:“你先在此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去处你歇缓个把时辰, 等我这边应付完了,与你们一同回村。”
这琼楼开了多少年,如玉六岁的时候来此, 还跟着她那荒唐爹进去逛过, 当然, 这是拆了旧址新盖的。她自然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样的妇人们在住, 而自己一个良家妇女, 又还立志要做个节妇,为名声故,自然也不肯进去。是而摇头道:“我去寻了我那二伯娘来, 快快儿的回村即可,里正大人还是自己回吧。”
张君本提了袍帘要上台阶,这时回头簇眉:“你不要我到陈贡面前帮你们说情?”
没有族里的允许,两个妇人私自出门,还一路跑到了县城里。不用想,她和魏氏连柏香镇的路口都过不了。陈贡为杀鸡儆猴故,也不可能轻饶了她们。如玉当然知道自己如今能借助的势力只有张君,唯他是个外乡人,也比渭河县的男子们更懂得尊重妇人,又还吃了她的饭嘴软,肯帮自己一回。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了,于这面容俊俏性子温和,生的比那菩萨还要相好的男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丢脸,自惭形秽到一刻都不想再站在他面前。
张君已经上了楼。如玉站在这只有两尺宽的小门上,仰望里头那鸦森森的木梯,过了片刻,张君复又下得楼来,身边还跟着个面容约有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这女子穿的十分素雅,墨青色的白衽短袄,下面一条酒红色滚边的阔幅长裙,头发自然的拢在脑后,眉目间的神色十分倨傲。
张君似乎与她十分熟悉,止步在如玉面前吩咐那女子道:“待云姑娘,带这位夫人到你房中,好生款待,勿要怠慢了!”
这待云敛了一礼,等张君下台阶出了巷子,才道:“夫人,请随我来!”
琼楼是一整座的三层高楼,呈品字形,一二层为主楼,三层为阁楼,往后还连着一处绵连进进的大院,那大院才是龟公鸨母下人丫头们所居之处,而这一整幢楼中走廊两侧的粉壁上皆挂着大幅装裱过的字画。如玉幼时习过工笔,到陈家村以后因为宣纸绢布太贵,柏香镇上颜料颜色稀少的原因,每画一幅都格外的珍贵。
当然,这些年她的画艺也从未有过进展,也只能偶尔用来悦心。于一个乡妇来说,拿熟宣或者绢帛绘一幅只能看不能吃的画儿,实在是奢侈之极。
上到三楼,一路沿着一条临窗的长廊往里走时,如玉才真真是大开了眼界。这墙两侧所挂的一幅幅工笔,皆是或坐或站,或赏花或临窗的美人们,美人们的姿态虽含蓄却挑逗,衣着或清凉或华贵,一幅幅看过去,功底皆非常的好。
这些工笔美人图皆出自一人之手,细看印章落款,如玉辩出那名字是爻贞夫人四字。
方才在那市场上所见拙劣的写意画儿一幅也能卖一文钱,给了如玉在外谋生的极大信心,可再进这琼楼望把满墙的书法,写意,工笔一幅幅看过去,如玉又是无比的灰心。她若果真想离开陈家村,到某个县城中以书画谋生,也只能到那些市场上,与方才那书画摊主一样撞大运。否则的话,就得找个好师傅,跟得几年,看能不能有墙上这爻贞夫人的画艺。
在前行走的待云姑娘忽而止步,轻轻推开一处隔扇门,随即站在门上轻声道:“夫人请进!”
如玉一路行来未见这阁楼上有任何一人,似乎一路上所有的房子俱皆都是鸦雀无声。她随待云姑娘进了门,阔朗疏气的大屋中以帷幕隔着三重,一重待客,一重起居,整体樱草与鸦卵色相间的帷幕最后一重隐隐,当是她的卧榻香闱。
待云请如玉坐在临窗的圈椅上,先奉了一盏温茶,随即也坐到了她旁边的圈椅上,轻声问道:“夫人可吃葱蒜,可茹荤腥,羊肉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