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安九月听闻大哥在大历另有妻室,贵为一国公主,自然不肯屈居侧室,所以提出来要尊自己为长,否则就不肯入京,一直住在西京花剌大营中。
安九月是花剌国主安达最宠爱的女儿,女儿在大历过的不顺心,安达自然要写信骂大哥。大哥焦头烂额,才会求到你身上。但以我的意思,此事你不必管,叫大哥自己处理便是。
他若想夺大嫂的妻位以讨好安九月,未免太不够男人。”
当初张震诈死,周昭对于张君那连番的折磨,身为他的妻子,如玉深觉滋味不好受。恰如张诚的预言,她与张君终究也没走过周昭那道坎,要不是最后有初一牵着,她决计不会再跟着他回京,此时只怕早已天隔一方。
如玉懒懒伸着两只手,直到张君替她系好了裤子,揉着酸痛无比的手腕笑道:“以我来看,大哥不过白担心而已。若安九月果真入府,我敢担保大嫂必定会以谦礼待她,至于正妻之位,花剌人不是不分嫡庶只讲东宫西宫么,就按花剌人的礼节两头作大不是更好?”
此时不过四更,因今日内廷有迎接辽国公主的宴请,如玉不得不早起。秋迎和小丫丫想必已经等在外面,张君旷了一年头一回饱餐一夜又意犹未尽,看她在灯下软而无力,那点欲/望一丝丝自骨缝往外溢着,舍不得起身,耍起赖皮来:“若是你,也能谦礼以待,东西而居?”
如玉随即一记暴栗就敲到了张君头上:“若是我,必定将你一颗狗头打烂!现在去把我儿子抱来,我要喂奶!”
她攒了一夜的奶,两只□□却空空如也。张君在月门上回头,看她欠腰摸索着中衣带子,心中莫名一阵酸楚。
他们兄弟四人,唯有老四张仕是吃母亲的奶长大的。偶尔有一回他窜到静心斋前院,掂脚攀手在窗子上,便瞧见区氏这样解着衣襟,眉目间也有如玉如今的幸福与温和,将两岁多的张仕抱在怀中,给他喂奶。
见他攀在窗子上,区氏大吃一惊,自身边拣起个拨琅鼓就砸了出来,砸在他的额头上,连声骂道:“谁放他出来的?快,快将他赶回后院去。”
那时候区氏生怕他的呆气要传染给张仕,所以隔绝兄弟二人,从不肯叫他接近张仕。
与区氏不同,如玉是天下最温和,最善良,最有耐心的母亲。愿意包容他,愿意伴他一起成长,愿意耐着性子容忍他所有的缺点。
张君当然知道,若不是因为小初一,她压根不会再回来,因为在永乐府,她过的并不开心,而身为在礼部备了案的永乐郡王世子,他也不可能脱离这座府第,那么,唯一能哄她欢喜的,那个终将可以离府单过的借口,也无法再拿出来。
当初他妇人之仁未杀赵荡,谁知风云变幻他进了西辽宫廷,如今借着个二妮位封国父,独揽大权。大历一片和风细雨,但春风尚未吹到的叶迷离和上京,两国之间兵马互驰,在那片更辽阔的疆域上,凭借着与完颜胥的交情,赵荡终将再次崛起。
他不可能放弃如玉,也不会放弃对皇位的争夺。虽不必再赤膊相见,但以六国为疆场,争斗将更加惨烈,这一回,无论儿子还是妻子,张君一样都不打算给赵荡。
乳母抱了孩子进来,如玉揽到怀中,本来一夜未哭的孩子,埋头在如玉胸前,委屈至极,嚎啕大哭,两只手抱起他的粮袋,大约也嗅到那上面有生人气息,抬头看一眼如玉,再哭一会儿,才不过三月的孩子,也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一夜被弃的辛酸与委屈,惹得如玉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连连安抚着。
离开整整一年,曾经的太子妃摇身一变成了皇后。她设宴在先帝妤妃曾住过的晏春阁,那是皇宫中最奢靡精致的地方。去年三月,如玉叫端妃和赵荡二人诳入晏春阁,还曾气的先帝大吐了一回血。
是人总会死去,但花期不改,绿水长流。忆及黎明梦中的赵钰,如玉后心莫名发凉,总觉得赵钰的魂魄不曾离去,或者就在这皇宫中的某一处望着自己。
如玉将小初一托付给蔡香晚,与周昭姜璃珠三人带着小囡囡一起入宫。
途中分乘马车,入宫的路上两人也无多话。和悦等在福宁殿后的拐角处,远远迎上如玉,笑着叫了声二嫂,又自周昭手中接过小囡囡,抱着她一路逗着,一同往晏春阁而去。
从皇帝的女儿变成皇帝的妹妹,和悦之恨嫁溢于言表,明知张诚不会跟着女眷们入宫,却忍不住回头望着,悄声问如玉:“钦越今日可入宫否?”
如玉道:“他无品无谕,大约不会。”
和悦一脸的委屈:“若是我大哥为帝,我今日就可以求着出嫁,但我二哥那个人唯听皇后一人之言,耳软而心愚,万不能体谅我这做妹妹的痛苦,非但如此,如今还要让我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必得要我守够三年才能下嫁。”
她母亲端妃与赵荡联手下毒谋害归元帝,赵宣即位之后便下令将端妃处死,也不知葬于何处,和悦地位一落千丈,皇宫不再是她肆意游乐的象牙塔,而成了她的伤心地,此时急着出嫁也情有可缘,但父死不过一年,只要赵宣不点头张罗,她的婚期至少还得往后推个一两年。
周昭与姜璃珠先进了宴春阁,阁外大门口两排衣着华丽的女官,显然是接迎如玉的。她止了步道:“公主,您可曾想过,也许先帝曾有过遗命,念你父丧之后无人宽怀,着你只需守一年孝期便可出嫁。若有那样的遗命,皇后也不得不从的。”
和悦皱起了眉:“可是我父亲去的仓促,压根儿就没有留过那样的遗命。”
如玉笑道:“这又不牵涉储君继位之事,不过三两言而已,或者先帝曾托言于您身边的教习嬷嬷,或者是写了一书一言夹在纸中,只要有人替你呈到皇上那里,他必会从命的。”
又不是一母生的妹妹,也十七八岁了,就算赵宣明知是假,也会顺水推舟将她嫁出去的。
不过迟疑片刻的功夫,皇后姜氏亲自到晏春阁门外来迎了。她一袭色如桑叶般鲜嫩的鞠衣,小腹高隆,眼看已是临产的样子。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鎏金穿花戏珠步摇,身侧两位小公主比肩而立,后面乳母怀中还抱着个小的。
除此之外,她身后站着一溜水儿七八个妃嫔,但那是一片片的盐碱地,赵宣或者也浪费了许多雨露在她们身上,奈何一个都不曾有过身孕。
一个亡国的公主,若不为花剌愿以西夏三分之一的土地来换,姜皇后实在未将如玉看在眼里。但在现世中,女人的地位完全取决自所嫁的那个男人。
张君是根硬骨头,她娘家一门二宰执都啃不动,永乐郡王府一天天坐大,姜皇后还未生出太子来,已经在替自己将来的儿子着急。
她笑望着如玉上前见礼,指左右将她扶起,亲自挽手进了晏春阁,白玉为桥,檐飞凤凰,旧物还在,但那一山抱臂粗的樱花树竟被砍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满院六七尺高的大牡丹,恰逢牡丹开的季节,一眼望过去,有二乔、紫斑、香玉,成百个品种不一而足,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临窗照水,对面姹紫嫣红,蝶舞蜂飞,隔水坐着人都能齿颊生香。和悦与如玉对坐,望着窗外一笑道:“去年这苑中还是成株成株抱臂粗的樱花树,后来皇后娘娘说樱木色质红润细腻,又自带幽香,是难得的好木料,全砍了打成家具,于八月间新移了牡丹进来,所以你瞧,这苑子如今堪比上阳宫,富贵逼人了。”
“公主!你要知道,皇后娘娘乃是国母之尊,樱花虽美,终究不过轻佻惹风之物,而牡丹国色天香,才能衬一国之母的雍容贵气。你便心中不喜,也不能在辽国公主面前如此酸言酸语,暗讽娘娘,以泄自己心头不满。明白否?”竟是许久不见的姜大家,头发梳的油亮,一袭半新不旧的褙子,手上金镯闪闪发亮,风水轮流转,她从永国府几乎光着身子跑出去,如今竟又替和悦做起了教习。
而和悦显然早已习惯了被姜大家当着众人而斥,起身恭立着,待姜大家训完话,低声道:“嬷嬷说的是,我知错了。”
姜大家如今比姜璃珠还得皇后信任,贴身侍立于侧,片刻不离。
看她走了,和悦凑过来说道:“瞧见没,这老货也不知叫谁惹了,整日拿我撒气,偏她还是皇后娘娘给的,一尊神一样,我送又送不走,只盼着等到了清颐园,钦越能替我收拾她。”
如玉远瞧着姜大家与姜璃珠两个一个斜眉着不屑,一个悠然自得,孙侄女和姑奶奶在打眼仗。和悦还要说什么,皇后身边的宫婢过来细言道:“皇后娘娘请诸夫人到前厅落座!”
如玉与和悦一同起身,到了临水的大花厅中,外面牡丹送香,厅中香气浓浓。这宫婢将如玉与和悦分开,却送了一个脸儿十分圆润,长相非常甜美,约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她身旁。这小姑娘性子当是十分开朗,她叉腰一礼,声似珠玉落盘:“夫人,小女名叫朱颜,小名甜甜,您叫我甜甜既可。”
如玉笑道:“名甜笑也甜,果真人如其名,快快儿的坐了。”
这朱颜姑娘极有眼色,一会儿替如玉剥只果子,一会儿又替她叉块瓜,简直堪比如玉初入府那日,蔡香晚的勤快。
皇后设宴请外命妇,是按照品级不同而坐的,如玉为郡王世子妃,又是辽国公主,同桌而坐的最低也得是个一品国夫人,这朱颜姑娘不过一个三品右丞之女,却叫皇后特意安排与她同桌而坐,如玉不由便多看了她几眼。
越看,如玉越觉得这姑娘的相貌生的实在妙极。圆丢丢的鸭蛋脸儿,眉似柳叶,面如粉敷成,最难得那笑起来甜兮兮的样子,果真配这甜甜二字。而且,如玉对她竟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与好感。
姜皇后坐在上首,她有孕不能喝酒,举着茶杯道:“若不是西辽皇帝十二道御令相澄清,本宫与皇上也不知真正的辽国公主,竟然早已嫁到了咱们永乐郡王府。见面多次,今日本宫特此为如玉公主正明身份,往后,内廷待如玉公主,年节下一应赏赐皆与我们朝中诸位公主相同,便是诸位往后见了如玉公主,也要行之以礼,你们可明白了?”
如玉上前拜谢过大礼。姜皇后话头一转又道:“本宫居于此孤寒之位,蒙皇上不弃,替他打理六宫嫔御,常感皇恩浩荡,不敢有一丝懈怠。今日,本宫请了姜大家来为本宫讲一讲《女诫》一书中的敬慎一篇,诸位若不嫌弃,与本宫趁着这三月春暖,馥郁香气,一同听一听,可好?”
这话说的,好像谁敢说不一样。
姜大家讲《女诫》,如玉曾听过好几日。这敬慎篇所讲的,讲的自然就是对丈夫的敬与顺,要尊敬,还要顺从。如玉向来一听这些东西两只耳朵都能自动闭起来,而这朱颜姑娘却不同,小脑袋时时点着,一声声跟着赞叹,委实是个好学生。
姜大家讲的兴起,讲完了《女诫》又开始讲《礼记》,从《昏义篇》一直讲到战国策,如玉总算听明白了,她所讲的,皆是有关于纳妾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