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丧乐喧天,这院子墙高檐深,唯月光明照洒在当庭,院门一关,喧乐随即隐去。周昭一身素衣白缟,就在檐廊下站着,手中还牵着小囡囡,见张震进来,两人齐齐跪到了地上。她道:“皇上,您要赐给贱妾的合离书,可带来了否?”
张震上一回见周昭,还是在后面那小院里,她被安九月陷害,他前去安抚。她执意要一份合离书,他缠不过应了她。此后一直忙于政事,几兄弟颠覆了一个王朝,如今他位尊九五,以为这份苦尽甘来必定能抚慰她,谁知她竟一袭白缟,连小女儿都带出来跪在廊下迎他。
张震站在雨檐下,隔栏看了片刻,说道:“雨棠,你是满京城最美的女人,无论言行,堪称天下无双。或者咱们的爱情,婚姻不如你所期望的那么完美,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唯有你这样天下无双的女人,才配坐在那个天下无双的位置上。”
他嗓音低沉,沙哑,于这月明星稀的夜晚,于隔壁隐隐的悲乐之中,醇和如陈酿过的酒,醉人,悦耳,仿似玉石之音。
周昭抬起头,台阶拉平了彼此的高度,他伸出自己的手,托起她怯怯伸出的两只手,是唯到她面前是才会有的,刻意收敛了痞性的一本正经,他道:“明天就带着我们漂亮的女儿,扬眉正步走进皇城,住到姜映玺曾经住过的宫殿里去。那里头的一切,我都是按照你的喜好,亲自吩咐内侍们陈设。
这个京城之中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堪配住那座宫殿。”
囡囡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周昭也在哭,母子俩人扑入张震怀中。和着隔壁突然而起的丧乐,嚎啕大哭了起来。
曾经和姜映玺的山盟海誓,举手发誓永远为臣的忠诚,最终亲手将她葬入地狱。带着十万兵嫁过来的安九月,也死在花剌大营。
这男人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想要一个乖巧的,听话的,木偶一样,德行世无双的妇人,去妆饰他御座后那凶神煞眼的金雕盘龙。
她恰就是那个妇人,丈夫娶外妻,为大局之义而甘愿作婢。贴身伏侍安九月两个月,恨不能剜肉而侍,被安九月逼入绝境想要毒死时,带着孩子一起跳井。
百忍成佛,她终于为自己忍来万丈金身,至于这个无情无心也无爱的男人,像匹野马一样,她永远都是能套住他的那根缰绳。
如玉和蔡香晚两人各有一个宝贝疙瘩,而和悦又喜欢孩子,于是俱皆交待给了她,腾出手来应付丧事。
和悦本就是个孩子性了了,床上睡了两个白乎乎圆胖胖的傻小子,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将两个团团儿圈到一起,眼睁睁瞅他们睡觉的样子。
父丧之夜,年青辈的媳妇们自然要熬上一夜,如玉听说周昭请自己过去,忙着又给管家娘子交待了几句厨下的事情,又怕丧乐声音太高传到隔壁府,要惊扰了老太太贺氏,吩咐隔壁府的二叔母杨氏守着婆婆去,安排完了一溜儿的事情,才孤身一人往静心斋去。
出门恰碰上谋朝篡国的新帝带着一众内侍并侍卫们要往前院大殿去拈香,大伯哥做了皇帝,往后见面都要跪的。如玉本欲抄近路从慎德堂后面走的,此时一个疾转,从前院正门出,绕过整个主院,才进静心斋。
上一回看到周昭笑的这样风轻云淡而又舒意,还是四年前的七月。如玉暗叹一声痴儿,显然的,张震回来哄得一哄,劝得一劝,周昭便高高兴兴要入宫了。不过男人一句软言相慰,难产恰逢丈夫亡故所捱过的苦,丈夫回来之后又带着另一个妻子的悲,在大庭广众之下卸去一身钗饰自降为妾的辱,被安九月栽赃陷害逼到死境时的无助,过去种种,她皆已经放下了。
她已经是皇后,妯娌相见,也是君臣。如玉叉腰而跪,正要行礼,周昭连忙起身,亲自将如玉捉了起来,低声道:“咱们妯娌之间,你又何必如此?”
如玉不敢往她的榻上坐,亲自捡了只蒙着宝蓝皮面的鼓凳过来,侧身坐到了下首,低声道:“虽为妯娌,也是君臣,你内我外,礼不能废的。”
周昭无话找话,问道:“初一可学会爬了?”她还是如玉入府的时候见过一回,小家伙是个西域孩子的长相,褐蒙蒙的大眼睛,圆丢丢的脸儿,偏一点小下巴尖尖十分秀气。
说起孩子,自然就有了很多的话头。如玉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五个月他就试着翻身,六个月就能坐了,如今爬的可快,满屋子乱爬,也能扶着墙站起来,不过仍还不会走……”
周昭忽而打断如玉:“俗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跑。我当初嫁给你大哥,也不过从父母命而已,谁知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蒙他不弃,还得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二十多岁的年青女子,这就成了一国之后,虽步步艰难,但六宫之中属她最大,一步登天的境遇,寻常女子做梦都梦不来的。
如玉收了那片刻而发的真心,十分乖巧的应道:“大哥不在的那一年多,您熬了过来,那时候齐天的福报就已经埋在了半途,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咱们一起过去,给父亲拈柱香吧。”
连张登临死前的一面,周昭都不肯见,可见她心中的恨意与绝望同样的深。就像无论区氏如何暴躁张登都能治得了她一样,周昭也唯有张震的甜言蜜语才能治得,虽性格囧异,于爱情上,周昭和区氏皆是一样的痴人。
但张震与父亲张登一样,会是个能带她青云直上的丈夫,但显然并不是一个可以寄于爱情的男人。他之所以不在女人身上用心,只不过是因为战场上的征服带给他的快感,比征服一个女人更大,更多而已。
身为帝王自然不可能只娶一妻,若周昭仍还寄希望于爱情,她最后必然要失望。
周昭显然已猜到如玉心中所想,会心一笑,柔声道:“你大哥说了,六宫虚设,再不置嫔妃,他这一生,无论在什么位置上,只娶我一个女人。”
在如玉淡淡的笑脸中,周昭胸口腾起莫大的满足:比之姜映玺,六宫空阙的皇后,她终将睥睨天下间的女子,空前绝后。
前院大殿灵堂,一门六兄弟齐坐在老父亲张登的灵前。松柏一样挺拨的六个年青人,俱皆盘膝而坐。张震一进屋就脱了那繁琐的龙袍,亦披一件白麻孝衣,坐在最中间,脑袋后面就是父亲的楠木大棺。
他闭着眼睛在听张虎报军情,听到赵荡和完颜冠云,以及西夏国主安达所集结的百万大军已经于三日之内连下七座城,侵占掉整个河西走廊之后,气的生生折断手中所持的孝棍,啪一声甩到了地上。
“虎哥和小向明天就出发。把沈归从云内调回来,调到西平府,朕大约半个月后出发,咱们一起会会赵荡那个王八蛋。”张震讲完,张虎随即握拳而击:“不必明日,臣弟和小向今夜就走,那沈归是赵荡昔年旧识,只怕他也要生叛心,咱们不得不防。”
张震摆手道:“倒不必担心他,但是奉圣州必须换新人去守,小向,你去奉圣,传朕旨意,当场诛杀安敞,往后奉圣大营由你接领。”
两个堂兄领过命再拈一柱香,随即离去。张震以手抵额默了半晌,忽而回头问一直坐在暗中的张君:“钦泽,我这样安排,可有不妥之处?”
张君道:“赵荡号称集结百万大军,以我这些年对金国和西辽的了解,粗粗算了一下,实际大概有六十万兵,你如今是皇帝,御驾亲征太过繁琐,不如把权杖交给虎哥和沈归,由他们抵挡。若你不信沈归,臣弟可以去前线督军。”
张震随即皱眉,默了片刻起身,摇头道:“朕要亲征,要亲手杀掉赵荡,才能彻底熄掉朝中那些老臣们还希望赵荡归来,旧朝复辟的,蠢蠢欲动的野心!”
显考才丧,张君往常就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如今更甚:“你是皇帝,又才登基为帝不过半个月而已,百废待兴,此时御驾亲征,朝政怎么办?”
张震起身,舒臂松了松筋骨道:“这就得你和老三先替咱们顶着!”
他大步出了前院大殿,从出身开始就在这座院子里摸爬滚打,记忆中的父亲永远一身臭汗,黑脸长胡子从大门外冲进来,抱起来,将他丢到天上,再稳稳的接入怀中。
七月的黎明,星火点点,空气中热浪泛涌。没有骑过马,没有在更辽阔的疆域中驰骋过,没有在万军阵中厮杀过的几个弟弟们,也许永远不能体会到征服敌人的快感,荡平六国,一统天下,就凭赵荡那样的书呆子也敢说这种话,真是笑话。
在几个兄弟,满院朝臣的目送下,他大步出了永王府,往皇宫而去。
入了九月,小初一就可以扶着椅子站起来,能自己在檐廊下扶着扶手站片刻了。因还在服父丧,永王府连中秋都未过,恰昨天才过完张登的七七之祭,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商议要给和悦和张诚办个小小的喜宴,贺他俩成婚之喜,遂在长青苑开宴。
和悦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与张诚两个早已厮混了几个月,也早忘了自己的公主身份,粘糕一样粘着他片刻不离身。邓姨娘今日打扮的格外漂亮,被如玉和蔡香晚几个肘坐在主位上,看一眼张诚便是一笑,再看看和悦又是一笑。
张君承了永王,如玉如今便是永王妃,坐在邓姨娘身侧,笑问道:“姨娘瞧着你这儿媳妇如何?”
邓姨娘眼扫得和悦在悄悄揪张诚的耳朵,赞道:“我瞧着是个很能管得住老三的样子,这就很好,老三耳软性面,得有个厉害些的妻子陪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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