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1 / 2)

那孩子本就有些呆气,狼吞虎嚼着他的小宝贝,昨天将一院子仆婢赶出院门,整个永国府都知道他关起门来搬弄到三更。

文泛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提醒赵荡:“王爷,咱们三个翰林学士贴身随侍皇上,按例两夜一值宿,十天一休沐,他连着熬了二十天,若不是借下官的衣服换洗,只怕连衣服都没得穿。下官们实在也是看他可怜……”

“往后无事,尽量少放他出宫。就算出宫,也不准他在宫外过夜。”赵荡向来温和耐心一个人,忽而就发起怒来,甩袖道:“时时将他盯紧,皇上性子难以琢磨,向来爱用那些有大过但又得他大赦之人。

张君前年打了孤的三弟,人头未落,也是孤保的他。但他性孤,性倔,极难喂熟。不比他们府上老三有用,所以孤不肯用他。谁料皇上竟会用他,若叫他得了皇上信任,太子一系,岂不又添助力?”

文泛之垂首答道:“是!”

一路径直走到前殿,赵荡在穿堂外站了片刻,方才入院。

张君一袭青色直裰,木簪紧冠,二十岁的世家公子,锋眉秀眼,恰是小姑娘们最喜欢的少年郎,规规矩矩在檐下站着,如玉与他挨肩站着,青杏色的短襦,月色长裙,外罩一件白色无袖长褙子,玉白一抹脖子瞧着十分清凉,两颊却如三春嫣桃,浮着两抹粉意。见赵荡进了院子,两人俱皆跪到了廊下。

赵荡心头莫名发堵,却仍还得笑笑呵呵。坐在主位那太师椅上接过这夫妻二人奉来的敬师茶,饮了一口,一招手,便有个内侍捧来一只香妃色的锦面匣子,掀开了展给如玉,笑嘻嘻说道:“这是咱们王爷,送给新妇的见面礼。张学士婚事办的急,仓促之间王爷备不得珍礼,这点小礼不成敬意,还望张学士与赵夫人勿嫌寒薄!”

如玉只看了一眼,便回头望张君。那锦面匣子约有一尺多宽,一尺多长,内深也在半尺,里面再无杂物,唯一尊以金丝为架,璎珞与珠玉相辅而成的珠冠。今时贵女盛戴冠,但也得有品级才行。

如普通无命之妇,和普通人家的姑娘们,自然只饰鲜花而辅的花冠,皇后可戴金凤之冠,这珠玉饰成的珠冠,当然也只有贵妃、王女,公主们才可以戴。

张君也盯着那锦匣中的高冠。如玉是他的妻子,他在府中行二,不可能继承爵位,那么,如玉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国夫人,这东西,无品无命的普通妇又怎能戴得?

这份赏赐,恰就是在挑衅,赵荡也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知道如玉是谁,也未打算继续装傻。

“既先生有赐,你收下即可。”

一殿之中不过三个人,气氛却极其古怪。如玉接过匣子,轻轻合上,沉甸甸抱于怀中,深深一礼道:“多谢王爷赏赐,只是我受之有愧!”

她表着谢意,下意识抬头去看赵荡,便见他浓眉下深深一双眼睛,亦是盯着她,见她目光投来,随即微微点头,忽而一眨眼,仍还是往日那种怀着欣赏与赞叹的慈爱目光。如玉心猛的一颤,暗道这人瞧着我的眼神,如此怪异,也难怪张君会吃醋。

赵荡起身,领着如玉和张君往后走。他在前,负着手,走的慢慢悠悠,如玉和张君自然也不敢走快。

“昨夜,我听二妮儿说,如玉竟是她在陈家村时的嫂子。她仍还是小孩子,来此两个月,思乡成疾,每到夜里便趴在窗子上哭,遥思故乡。唯昨夜见了如玉,心中欢喜,拉着我说了半宿的话,要我常请如玉到府来与她闲话,好慰她思乡之情。”二妮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可听赵荡的口气,就仿如二妮儿才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样。

他忽而止步,回头盯碰上张君:“钦泽的意思了?”

他倒脸大,敢大大咧咧叫如玉的名字。张君一张俊脸板着,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全看先生的意思。”

赵荡又是一笑,到了那朱色小楼门前,遥指着小楼道:“二妮儿正等着,如玉进去与她闲话会子,咱们师生二人,也寻个地方好好聊聊,可好?”

不但如玉觉得如蒙大赦,便是张君,也瞬时松了一口气。如玉是他的妻子,可赵荡那肆无忌惮的目光,隐隐的调戏,无不叫他瞬时就要气的炸开,偏他明面上又还将自己肘在师位上,叫张君不能发作。

如玉才进小楼便叫二妮一把抱住,她连连问道:“嫂子,你走的时候,我爹娘可还好?那刘家上河湾的人可有来问过我,我娘是不是把我的亲给退了……”

她连连一堆的问,如玉心说你娘肠子烂在炕上,也不知能活多久。可千里路上,这样的话当然说不出来,只得抚肩安慰道:“二伯二伯娘都好着了,三妮儿嫁到城里,又还是金满堂的家奴,不定过些日子就将他们全接进城里去生活了。

你既在这王府里做义女,便如公主一样尊贵,往后这些村女的行径,千万不能露出来,否则白白叫人笑话。”

二妮儿一张撮撮小脸胀的通红,小眼睛扫着窗外,十分难为情的说道:“嫂子,昨夜义父进来,说我如今就如公主一般尊贵,不必再惦着那刘家上河湾的刘郎,要放开了眼界,在京城的贵家公子里对替自己寻个夫婿。

可我想着咱们庄户人家,失了什么也不能失了诚信,只要刘家不弃我,我是不会自作主退亲的。要不,过会儿义父来了,你帮我求个情,叫他将那刘郎也接到京城来,好不好?”

到底庄稼人生的孩子,二妮儿又是一村里最本分的姑娘,所以就算猛然掉进了富贵乡中,也不肯忘了本,仍还记着自己下了订的未婚夫婿。如玉正要安抚两句,便见自内室走出个身量高高,清清瘦瘦的女子来。

这女子只着一件青衣,头上挽着只银钗,低头到二妮儿面前,屈膝敛了一礼道:“姑娘,该去学画儿了。”

待她抬起头来,如玉才是一声惊:“竟是待云姑娘,你怎会在此?”

待云似乎不觉意外,也不避讳自己在琼楼呆过的那些年,一笑道:“金大官人娶得新妇,便将奴婢们都遣散了。恰这府中寻个善工笔的画师,奴便入了此府。”

她艺号贞爻夫人,工笔绘的极佳。如玉当初在琼楼见她画艺便倾心之,谁知她竟也入了京,还给二妮儿做起了先生。这样尊贵的府第,那样年轻的义父,还有最好的工笔画师,如玉心中莫名一酸,再看一眼懵懵懂懂的二妮儿,忽而游丝一念,暗道若我也在这府,或者能跟着待云,精进一番自己的工笔了。

不过她也就一想而已。她始终记着张君千里路上又驰回陈家村救自己的恩情,便是果真那契丹还在,还是北方一国,要请她回去当尊尊贵贵的公主,她还舍不下张君,更何况那城府莫测的瑞王,谁知认二妮儿为女,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后殿,张君只待赵荡坐稳,便撩袍帘跪下,将一直捧在手中的匣子顶额奉到了他面前。

赵荡今天穿着孔雀罗缂丝绣边的竹青色长衣,体健而修,一手搭在桌案上,冷目扫着张君手中的东西,明知是什么,却还故意要问:“捧的什么?”

张君道:“《喀剌木伦法典》,以及亡国契丹的青铜大玺。”

赵荡以为张君要隐瞒很久,在他的眼皮底下,想方设法将如玉藏的严严实实。谁知道他竟然直接就将玉玺和法典捧出来,要交给他。显然,这俩小夫妻昨夜已经交过心,如玉坦承了与他几次相见,而张君,也想好要怎么对付他了。

“当初在应天书院,周大儒不肯取你。是孤去授课时,力排众异取你为生,叫你能留在书院读书,也能继续呆在永国府,否则的话,你母亲应当仍会送你到五庄观去,你做不得官儿,倒能做个镇家宅,点灵穴的好道士。”赵荡站了起来,打开张君手中所捧的锦匣,从中取出那本法典,略翻几页。毕竟习了十年的工笔画,如玉摹的那本假法典,堪称以假乱真。

赵荡丢了真法典,扶起张君,问道:“将这东西送给孤,你意图为何?”

张君道:“赵如玉是学生的妻子,在陈家村时,学生不嫌弃她是个乡村寡妇出身,与她成亲。从那时起,学生就未想过这辈子会弃他。

如今学生得知她的身世,也知她身世牵扯过多。但既然先生府上已经有了契丹公主,这部法典与大玺,学生为锦上添花故,送给先生,恳请先生代为遮掩,勿将如玉的身世透露出去。”

他是打算用法典和大玺,来换得如玉陪在自己身边。毕竟辽亡近二十年,如玉被赵大目抱走时,才不过几个月,谁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子?玺与法典,远比一个真正的公主更重要。

“你认为她会愿意?”赵荡问道。

张君略有犹豫,重重点头:“她是学生的妻子,学生的意愿,便是她的意愿。”

赵荡轻点着头,鼻息一声粗气,命内侍捧过法典。

世间最难得的是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张君当初千里路上重又奔回陈家村,将如玉从那人吃人的村子里带出来,除他之外,京中除了那一家的公子,都做不到。

既他能将法典与大玺立刻奉上,显然并没有将赵如玉当做筹码,要奇货可居,囤之而用的心思。

这就更难得了。年少轻狂的少年郎,与同样少年的小妇人,无功名利禄搀杂,仅仅是因为对彼此的爱意,便能相互信任,牢牵在一起。

也许正是因此,赵如玉一颗心才系在张君身上,连关乎自己身世,也许能叫自己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的法典与大玺,都交由张君处置。

所以说起来,女人便是这点不好。爱情叫她们盲目,情/欲叫她们失去理智,只要窝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为了一个男人的爱,便可以放弃更加辽阔的天地。

赵荡已经到了三十岁,所阅这世间聪慧的,灵动的,具才情的,有思想的,各式各样的女人,不计其数。他终于找到那么一个这世间从灵魂到肉体都最合适做自己伴侣的妇人,可对手却是他的学生,于是游戏极具挑战,又叫他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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