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qíng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dòng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的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的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的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的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gān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chuīchuī,哥,快替佳期chuīchuī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嘉,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第20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qiáng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的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廖廖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的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作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的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耸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廖廖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qiáng,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的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的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远宏静,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作声,只是不作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糙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跳跃灵巧。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yù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流呼一声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cha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一切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