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天已经大亮,房间里还是暗的,光线从封住窗口的木板缝隙间漏进来,勾出一道耀目的边框,林薇睁开眼睛,看到千羽的脸,小姑娘正用一块纸巾沾了水擦她额角的伤口。她吃痛,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也已经被松开了,身边还有瓶装水和几袋饼干。
她一时疑惑,千羽看出来,解释说:“他答应来了,要他们对我们好一点,付赎金的之前要亲眼看到我们俩。”
“就他自己来?”林薇问。
“是,”千羽点头,“他们这样要求,只能是他一个人,送三百万美金旧钞过来,不能报警,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他终于还是要来,林薇心里骤然抽紧。
千羽大约也看出了她表情里的含义,轻声问:“他们真的是冲他来的?”
林薇无力说出那个“是”,闭了闭眼睛,就算是默认了。
“可是,三百万美金哎,不是小数目,”千羽抱着一点侥幸,“他们也可能拿了钱就走。”
这也是林薇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不想把话说透。赎金的数目也是很有讲究的,三百万美钞,数目没有少到令人对他们的真实目的起疑,也没多到一时难以筹集。若是一百块的面值,一叠一百张也就是一公分左右,旧钞看起来或许会厚一点,就算一点五公分吧,三百叠,装进一只旅行袋,一个男人拿着刚好。他们全都想好了。
千羽也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又开口对林薇道:“你说让你跟他说句话是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你要说那个。”
“那你以为我要说什么?”林薇问。
“大概是什么恶心的话吧,我怎么会知道?”千羽撇撇嘴回答,面色虽然不好,但那表情倒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犀利。
林薇也笑了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千羽一个小孩子尚且能保持镇定,她决不能垮下去。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她对自己说,不能放弃!
“其实,”千羽继续说下去,“他不可嫩不来,你说了也是白说,那一下苦头算是白吃了。”
“是,有你在这儿,他不可嫩不来。”林薇不是没想过,只是她舍不得,有些事若能做,她不得不做。
可千羽听她这么说,嘴里却是“嗤”了一声,反问:“他会是为了我?算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林薇有些意外,还有句话尚未说出来——也是他最亲的人。看起来陈效终究要比她幸运一点,不像她真的是孤家寡人。
“我为什么这么想?”千羽却激动起来,“你应该去问他,是他不要我的!他们离婚的时候问都没问过我,就让我跟着我妈,他根本就不要我!”
话一说出口,千羽就哭了,被遗弃的悲伤,连同这一夜的惊惧,一道变成泪水涌出来。林薇过去抱她,她推了一下,终于还是投降,趴在林薇身上,手拽着她的衣襟大哭。
林薇束手无策,她又一次发现自己将像个男人,不怕孩子淘气脾气犟,反倒怕看见他们哭,那种没有道理可讲的、任性的悲伤是一个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领域。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大约是六岁,时至今日已经不太记得他的身形和长相,也不知道父爱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千羽始终离陈效不远,而且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总以为这孩子再怎么不幸福也不至于跟她一样。
陈效,她又想到陈效。他大概也跟她一样,在那样一个家庭长大,心里大概是缺了一块的。千羽要什么,他也不懂,乱了阵脚,完全没有办法,所以才会这样——他以为千羽不原谅他,千羽又觉得是他不要自己。
她如同想通了一个世纪之谜,可现在,还来得及吗?还有什么意义吗?
像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小黑牢的门又开了,两个戴口罩的男人走进来,一言不发的将她们分开,又像昨天一样用塑料锁扣绑住她们的手脚。她们被带出去,推进一辆车里。这一次是一辆四门轿车,样子很不起眼,玻璃上的贴膜颜色很深,看天色像是正午,阳光正艳,很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况。林薇和千羽被两个绑匪左右夹着,头按下去,匐在膝上。
车子开出去,在路上转了很久,林薇虽然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却也看得出绑匪在故意绕圈子,途中又几次跟陈效通电话,交赎金的地址一改再改,先是在市郊一条高速公路的服务区,而后变成一座旱桥下面,再后来又是一家建材市场。林薇隐约听到陈效说话的声音,觉得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急躁和慌乱,同样一件事情原本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却要费上更多的口舌,中途车子似乎也出了些问题。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不急不乱反倒怪了,但林薇却还是有种判若两人般的陌生感。陈效在她眼里就应该是沉着、从容、平静无波的样子,永远都是那样,从来不会改变。
然而,现实并非想象,不管你急还是不急,绑匪始终不为所动,待到第四次更改交易地点,陈效路不熟,多问了几句,绑匪直接把电话挂断,将新地址通过短信发过去。这样一来,林薇也不知道下一站是哪儿,只能俯身在那里听天由命。
又是半个多小时走走停停,车子似乎开到了一个繁华地段,那天不是周末,此时大约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林薇觉得奇怪,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多人,趁中途刹车的时候,假装惯性影响,稍稍侧身,看到车窗外面的街景,才知是进了一所大学。但就是这一抬头,又让她挨了边上男人一记重手,打完了又对她道:“别急,就快完了。”很普通的一句话,语气也不凶狠,却带着些阴测测的笑意,听得她心里一颤。大约是快完了吧,她心里想,陈效,她,还有千羽,怕是都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