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起了兴致的刘彻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拦住的,皱起眉,用命令的语气让他让开路:“韩嫣,不要惹朕恼怒。”
韩嫣稍一犹豫,到底是挪动步子将门让开了。
刘彻重新展颜露出笑容,将刻意装出来的严肃卸下,又捏了捏曹盈柔软的脸蛋,问道:“盈盈肯定也想近距离看看的吧。”
曹盈“唔”了一声,长睫扑闪了几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其实更想看自家小将军班师回朝的壮景。
戴雪曾向她描述过,但她一直想象不出全貌。
念起这件事,又见刘彻没有唤两个男孩一道的意思,她便攀着刘彻的肩,向霍去病唤了一声:“霍哥哥。”
霍去病和曹襄都全神贯注沉浸在楼下盛况中,曹盈软绵绵的这一声唤又极轻,伴着楼下欢呼声中根本就听不清。
按理说,霍去病当是没有听见的,但是他却似心弦被触动般回身向曹盈看来。
见刘彻抱着曹盈一副要离开房间的模样,他疑惑地开口向刘彻问道:“陛下要走了吗?”
他边说边拍了拍曹襄的肩膀,将他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中拽了回来。
“下去看看,你们同来吗?”刘彻向两个男孩招呼一声,霍去病与曹襄便都从踏脚凳上跳下来跟在了他身边。
酒楼的一层不能清晰看到外面的场景,所以原本就食大厅中的食客们纷纷跑了出去,就连酒楼的掌柜和小二都已不见踪影了。
但角落里却还坐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子,坐着的桌上放了四个盛满酒液的酒盏,分别位于四边。
他面容悲戚,一杯杯饮尽杯中酒,仿佛与外头的喝彩声处于完全两个世界。
然而刘彻见了他后却没法挪开目光了,放弃了立刻往外头去看热闹。
因为搁置在这人所坐长椅上的残破头盔正是汉军此行南征装备给士兵的头盔。
刘彻曾亲自掌眼设计出的花纹,所以记得清楚。
难不成这人也是此次南征的士卒?
那大军凯旋,他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犹豫一会儿,刘彻没再往外去,而是走向这中年男子,抱着曹盈坐到了他正对面的那张长椅上,措辞着想问。
中年男子对有人闯入自己的小空间本能地反感,醉醺醺地就想要将人赶走。
不过抬眼对上女孩儿一双盈着水光的褐瞳,他便又软和了心思,没有驱走刘彻,而是道:“今日人多,你带着女儿就暂坐着吧,只桌上这些酒请不要动,那是敬我三位兄弟的。”
酒楼里这些浑浊低质的酒刘彻还真看不上眼,他只是因奇怪这看着属于汉军的男人到底在悲伤什么,才来探究的。
“壮士可是这次南征军中的将士?”刘彻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男人皱起眉头,对这个话题有些排斥,只是胡乱点点头:“才从闽越那鬼地方回来。”
“此次难道不是大胜,否则你为何在这黯然神伤?”
“确是大胜。”男人凝视刘彻片刻,勾了勾嘴角:“但是你这样京中的安逸富家公子怕是不知战场惨烈吧,即便局势一边倒,我们也是会死人的。”
他指了指这桌上另三杯酒,哀声道:“我同乡三人都折在了那异乡之地,有一位临死的时候还托付让我见到陛下时,求向陛下寻人去替他家垦田种地,直到女儿能出嫁。因他家只他一个男丁,剩下的老母病妻幼女,将那丁点抚慰银用完后,也就只能变卖田地活命一阵了。”
男人嘴角翘了翘,配合眉间愁苦苦笑着自嘲道:“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去见到陛下的面呢,我如今不过是个残废,根本就选不上面见陛下的队伍。且即便能选上,大约也是说不上话的。”
他拉了拉自己虚虚的裤腿,原来他小腿下面一截自膝盖已经被截去了:“南地的毒虫真是可怕得很。”
刘彻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搁置着一根支撑身体用的拐杖。
原是在战场上残疾了。
战场上必是有伤亡的,刘彻不是什么天真的人,这一点在指派军队征战时就已经想到过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特意吩咐了对那些战争所造成的伤者死者都予以抚恤。
所以虽然对这男人及同伴的遭遇有些同情,但是他也不会因此就想着要止战之类的。
毕竟并不是他想不再征战,北边匈奴就会停止侵扰脚步的。
然而通过男人的话,刘彻却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记着这一次征兵时,朝廷颁布的征兵文书应该说了不征家中独子的,你那同乡家里没有旁的可以照料家人的父亲兄弟吗?”
刘彻还没有不通人性到将自己国中百姓逼到那种地步,早在征兵一开始就已吩咐过,如果男子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那这样的人就不强征入军中。
又怎么会出现眼前男人同乡的那种情况?
“你想的太好了。”中年男人咕噜咕噜将杯中浑浊的酒液喝了,道:“朝廷倒确实是为我们着想,可每个家庭是什么情况,向来只有常往村子里来的小吏知道。从前收田租的时候就是,有时田地分明已经转卖出去了,却还要缴纳那份田地的租子。若不是租子低咬咬牙能扛下,我们乡里人早闹起来了。”
他吐出一口气,颓唐道:“但是征兵的事却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的,有钱人家不想儿子被指去战场上,就会拿出钱来免战,那些小吏收了钱便会去另外的人家找补,反正朝廷也不知道每户到底有多少人。”
这些零碎却事关生计的百姓家大事,在刘彻这里连被提一提都不配,所以刘彻竟是完全不知道。
大汉朝官员体系松散,长安城的朝廷官员还好说,如果仔细算到各郡国的底层官吏去,那确实有许多错漏。
总归只要呈报上来的数字是一个能够满足上层的数字,底层的混乱是不会有人注意的,就连刘彻也从来没想过那些不吃朝廷俸禄的小吏是拥有多大的权力。
刘彻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藏着有多大的隐患。
如今只是一场小小的对闽越国的征战,就不知在这种错漏调查下毁了多少家庭的生计。
等到刘彻想要对匈奴来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大战时,这种错漏也就会被无限放大,到时候前线不知能不能取胜,后方怕就要乱起来了。
百姓才是大汉朝的根本。
先前荡漾在胸中因胜利而起的喜悦情都消失了,刘彻重站起身欲离开。